青棠欢

　　起始章：（1）

　　上一章：（13）

　　—— † —— ✲ —— 

　　如眼前被遮上掀不开的帘幕，不然为何不曾有一丝光落入视线？

　　却在一片漆黑中亮起了星火，明明灭灭，悬浮游弋着，忽然定了下来。

　　于是一片寂静中，有了声响：“我警告你！不要得寸进尺！现在是休息时间我知道！我掐着秒读的表！”

　　声音的主人翻了个身，顺便抬腿踹了一脚一直在他身边踢踢踏踏的“死东西”。

　　“听你中气十足，分明还有力气嘛！别躺着了，再练一组！”火光划出一道璀璨的轨迹，停在半人高的空中，而后抖了抖，朦胧中似乎有什么细微的粉末落下。

　　“你去别处吸烟行不行？弹我一身灰！”黄少天终于忍不住了，翻身坐起，怒目圆睁，瞪着一片黑暗中那唯一火光。他已经呆在黑暗里足够长时间，早练出了“夜视”功能，即使没什么光线，也能看清施施然把烟叼回嘴里的叶修。

　　禽兽！不是人呐！

　　进入这个什么会议安保特别行动队一个月，黄少天彻底明白了“炼狱”的含义。他黄少天好歹也是军中猛虎人中龙凤了，上刀山不迟疑下火海不犹豫，绝对的能打能拼，不吹牛，真牛逼。

　　然而是个人被这么折腾一个月下来，都要质疑人生。

　　每天朝四晚零，除了三餐加在一起的半个小时，其他所有时间都在训练、训练、训练。体能训练、枪械训练、战术训练、应激训练……鬼知道是谁发明了那么多种折磨人的变态手法！

　　更变态的是，好不容易有四小时的睡眠时间，都要随时准备着紧急集合，然后一言不合就二十公里拉练去。

　　“老叶你最近是不是AO生活不太顺利，所以要我们所有人陪着你不能睡是吗！！！”某次紧急集合拉练后张佳乐抓狂地冲叶修吼。黄少天瘫在十米外，在内心默默加叶修能活多久。他真是累得什么话也不想说。

　　叶修闻言笑得风和煦暖，温柔地回答：“是不太顺利，但不是我。因为今天这次拉练，是你家孙哲平定的。”

　　远远的，黄少天都能听见张佳乐扑在地上那巨大的声响。他扯出一丝笑，孙哲平是交通组的负责人，也是此次会议安保的决策者之一，自然会参与整个训练计划的制定。

　　所以……黄少天忽然想，他这些天吃的一部分苦头，也有喻文州的份啊！

　　然而这算人民内部矛盾！此时此刻，面对叶修这样的阶级敌人，他们要站在统一战线，一致对外！

　　所以即使听见叶修推卸责任——“今天的适应性训练是喻文州定的计划”，他也保持思想的纯洁性不动摇，就是要用眼神洞穿叶修厚如城墙的脸皮！

　　大约还是有点效用，叶修在他的眼神中耸了耸肩，掐灭了烟，道：“逗你的，一会儿要开决策部署会，哪有空再给你们加一组。”

　　黄少天瘫了回去。说得好听。他们开会最多十分钟，过了又不知道要怎么玩他们呢！

　　也许觉得他的反应太无趣了，叶修又抬脚踢他的腿。黄少天这次连动都不想动了，打定主意躺在那里装死。

　　然而叶修一句话就让他彻底破功，一秒从地上弹起——

　　“哟！喻队来了。”

　　喻文州噙着笑同叶修点头致意，眼神却凝视着黄少天。

　　他们刚刚结束的训练，要求在完全无光源情景中进行，若不是训练结束，叶修吸烟都算严重违规的。所以黄少天已经有近一个小时完成置身黑暗之中。他对于这种训练适应性非常好，因为他曾经有过类似“自虐”经历，把自己关在射击暗房里数个小时。如果不是在此之前已连续训练17个小时，这样的强度对黄少天来说绝对小菜一碟。

　　然而也许正是因为有过类似经历，黄少天对于这样的训练抵触心理更是强烈。他无法向人述说，那样长时间压抑在黑暗中是一种怎么样的压迫力，更无从确知自己由此产生的那种自卑与绝望，到底是由于训练本身所产生的压力，还是源于自己曾经的失败。他知道自己每次结束这样的训练，都很想找一处温暖明亮的地方蜷缩起来。这大概是他最软弱的时刻。

　　然而现在这样的训练并不似当初他的自我磨砺。密集的高强度训练计划以及与不熟悉的队友协调配合，都没有留给他足够的时间去收拾心情。好在训练强度不算大，他还可以勉强调节。

　　但是情绪的积累会导致集中爆发，只要一个导火索。

　　而对于黄少天来说，这个导火索就是喻文州。

　　只是看着他，就觉得拥有了世界上所有的光。所有的疲惫、压抑、软弱，都可以安全的、无所顾忌地释放。

　　于是喻文州看着黄少天冲自己很虚弱地一笑，忽然倒了下去。

　　他被这突然的变故吓了一跳，下意识追了一步去扶黄少天，却终究是慢了半拍。

　　喻文州很难说清那一刻的心情。看着黄少天含着笑在自己面前倒下，而自己伸出的手却只能错过，无能为力。

　　他一瞬间有些茫然无措。明明知道没什么，却隐隐觉得十分悲伤。他怔怔地走了两步，站在黄少天身边时却又有些犹豫。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个资格，扶起倒下的黄少天。

　　“喂喂喂！你们队长都来了你还跟我装死？碰瓷是不是？”叶修却没他想的那么多，眼看着黄少天倒下，还是往他那个方向，也是吓了一跳，旋即怀疑这厮是不是仗着撑腰的来了要打击报复。这事张佳乐上次就干过了，趁着孙哲平来开会的时候玩了出虚脱……

　　“吵死了！”黄少天这一倒结结实实摔惨了，好不容易冒头的“宝宝心里苦但宝宝不说宝宝只需要一个抱抱”的诡异心情瞬间给摔没了，只觉得自己犯神经简直不要命，这幸亏是屁股着地，要是后脑勺，岂不是摔成二等残废了？

　　喻文州被他俩一搅和也回了神，觉得自己刚刚那些奇奇怪怪的心思也是莫名其妙，抽空还挤了个笑嘲讽自己，伸着手把黄少天从地上拽了起来，与叶修说：“叶队呀，现在特殊时期，黄少天是你的队员，我可不负责的。”

　　叶修赶紧摆手：“你们各区选拔的活宝，我概不负责！上次孙哲平也是这么把张佳乐推给我的，坑了我医药费整整二百五！”

　　他话没说完，背后呼呼作响，一记虎爪堪堪落在他脑袋顶上，伴着张佳乐怒气汹汹地兴师问罪：“老远就听见你在骂我！你才二百五！”

　　黄少天对于他俩毫无水平的骂战兴趣缺缺，拉着喻文州避开，问他：“你……你们最近训练累不累？休息的怎么样？吃的好不好？”问完只觉得自己无聊，好不容易见喻文州一面，只问了这些废话，连声音都低软得不像样子！

　　而喻文州却答的很仔细：“还好，训练项目和你们差不多，但强度比你们低，毕竟只是外围警戒。休息时间自然是不太够的，但吃的很好……”答完一时却也噎住，本想说些其他闲话，刚刚的情绪却又忽然浮现心头。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站在黄少天身边，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样的立场关心他，心里乱得不成样子。

　　于是两人间竟有了相顾无言的冷场，却又在尝试着打开话题时看见对方千头万绪无从说起的眼神，再度沉寂。

　　片刻，喻文州笑了笑，轻声道：“要开会了，我先过去。剧透一下，不出意外今天会紧急集合。”

　　“又来！！！”黄少天哀鸣，“文州你知道这三天我加在一起才睡了九个小时吗！！！再这样下去我分分钟崩溃给……”

　　话没有说完，一个甜甜的东西被塞进他嘴里。黄少天本能地含住，舌尖蔓延开甜腻的味道，是巧克力。

　　“补充点能量，别崩溃了。”喻文州笑。他们已经走出了黑暗的训练室，走廊上也没有灯光，但有溶溶月色铺陈开来。喻文州的眉眼浸在月光里，如笔墨未干的一卷新画，清和雅致。

　　他把巧克力递进黄少天嘴里后便转身离去了。黄少天留在原地，有些发愣。巧克力很快在唇齿间融化，他回味地咂了咂，饿。

　　夜宵是备好了的，在超豪华休息室里，不少队员趁着短暂的休息时间正往嘴里疯狂扫荡食物。此次会议安保工作复杂，分了许多组别，平日里按照职能分开训练，只有在多部门配合演练中才有机会合练。而近期在开展什么“组别对抗”，各个组属于竞争关系，很有几天不进行合作演练了。期间各组更是严防“叛徒行为”，本来同时的吃饭时间也被刻意错开了，保证非同组成员不会相见。今天这个对抗总算是结束了。蓝雨只有黄少天一人被选进戏称为“顶层包厢服务员联合会”的场内核心布防组，所以不仅喻文州，蓝雨尖刀小队的其他人黄少天也是有段时间没见了。来吃夜宵的路上他还想着，多半能在这里看见那三个吃货，这刚踏进门，便看见满嘴塞满食物腮帮都鼓起来的徐景熙正一脸激动地招呼着他。

　　黄少天一脸黑线，想装着不认识这三个，哪想眼神一扫，就看见周泽楷脸色发懵瞧着他们。黄少天尴尬地笑笑，快步走过去按下徐景熙乱招摇的手。

　　“给我留吃的没！”来不及一叙别后离情，黄少天更担心夜宵已经被这群帝国饿虎吃干抹净了。

　　徐景熙豪爽地把吃了一半的鸡翅往黄少天面前一推，得意洋洋：“最后一盘鸡翅的最后一……呃……半只！”

　　黄少天气结，把这半块鸡翅丢还给徐景熙，扯过宋晓的盘子拿走了他还没来得及吃的面包，狼吞虎咽。

　　“黄少你们训练结束这么晚？夜宵时间段都快过了。对了你来的时候看见队长没？他没吃多少东西就去你们训练区开会去了。”郑轩已经吃饱，正在向喝足的目标迈进，一杯牛奶也快见底，边喝边跟黄少天闲话，也不在意他这话对黄少天多大打击——每天都吃残羹冷炙的苦他们怎么懂！

　　黄少天正进行着一口吞下半个面包的壮举，噎得快翻白眼了，也没急着答话，先从一旁扯过一杯牛奶闷下半杯，才答：“叶修这个变态又私自加练了！本来是完成夜间常规体能训练就行，他又加了三组夜间无规律障碍打靶和无光源适应性应激训练……练完离他们开会还剩下不到十分钟了！队长我倒是看见了，没说几句话他就去开会了……唉对了，你们场外组的训练累不累啊？队长也要全程跟着吗？”

　　“跟着啊，队长也要训练的。练的比我们还勤，我们休息时他会自己加练，或者搞搞布防安排什么的……”宋晓的面包被黄少天抢走，索性结束了夜宵，此时嘴闲下来，有空介绍详情，“我们组虽然不能进场，但是入场的安检布控是我们负责的，队长说我们是第一道防线。如果真有意外，60%的可能性是从我们这里都会承受最多火力……唉！命苦，不像黄少你能穿西装打领带端着香槟见识各种大人物也就罢了，还很可能吃枪子……”

　　“呸呸呸！”黄少天敲了敲木制的高脚桌，“能不能盼点好？你都吃枪子了我们当人肉盾牌的时候还远吗？再说你当枪子是面包，你想吃就能吃到吗？啊别说了我现在真的好饿！这个面包有巧克力味的吗？给我拿一块去！”

　　宋晓摸了摸鼻子，也学着黄少天敲了敲桌子驱晦气，去帮黄少天取面包时嘴上不忘嘟囔：“黄少你不是最不喜欢吃巧克力吗？是谁说的太腻太甜一点也不好吃来着？”

　　“我想……补充点体力不行吗！”黄少天理直气壮地嘴硬，“别怪我没提醒你们，今晚上可能会紧急集合！”

　　“早知道啦！”郑轩喝完牛奶补刀，“队长说是他安排的，提前告诉我们做好心理准备。”

　　“偏心呐！！”黄少天哀嚎，“老叶安排紧急集合时从来就没告诉过我们！”

　　对此蓝雨三只表示毫不同情，因为穿西装打领带端香槟见大人物，是要付出代价滴。

　　黄少天对于他们的冷漠表示很心痛，所以说队友爱是一件多么经不起考验的脆弱事物，不过是一次区别对待就完全被打碎了，更何况，这样的“体验世界巅峰的机会”他根本就不想要。

　　早知道学医去了……他忍不住想，据说医疗队训练强度很低，而且还可以自主选择服务于哪个会场安防组别。像徐景熙就可以天天跟在喻文州身边闲得发慌……

　　集合哨适时响起，打断了黄少天一发不可收拾的思绪。再这么想下去，他难保不会做出“手刃队友”这样惊世骇俗的血案。

　　然而想到还有一个小时的应激训练，以及那之后不知道能睡几个小时……他觉得还是抹自己脖子来得更痛快。

　　当然黄少天不会抹别人的脖子，也不会抹自己的脖子。他咬着牙撑着，一天又一天。这样的训练完全泯灭人性，所有参训者叫苦连天，但却没有一人退出或掉队。场内核心组的组长叶修在会议开始前最后一晚的誓师大会上骄傲地宣布，他打造的队伍，绝对是当今最完美的安防队伍。为盾则无物可侵，为矛则无坚不摧！

　　即使恨不能将台上耀武扬威那厮生吞活剥，黄少天还是要承认，他的内心与身体，都因为不可抑止的满足与骄傲微微震颤着。他做到了，极限，乃至极限之后的事。

　　也不知是不是刻意的安排，喻文州代表场外布控组最后一个上台誓师。与之前所有人的斗志昂扬不同，他态度平和严肃，甚至隐隐有些严厉。“不愧是陈少将看好的人，很沉得住气啊……”黄少天听见前排某位与会领导人没有压抑音量的表扬。黄少天垂下头，心头泛起一丝苦涩的骄傲。他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立场为喻文州骄傲。因为是他们蓝雨尖刀小队的队长吗？

　　当然不是。

　　黄少天抬起头，注视着台上举起右手对着旗帜说出宣誓词的喻文州。这张年轻的脸庞比他之前看见时又瘦了些，线条失却了柔和，变得凌厉冷锐，像是严冰附上了春山。黄少天想，旁人眼里他愈发成熟冷静，而他却总是能在那始终端正的眉梢眼角处，瞧出来些不像喻文州该有的小慌张与小得意。到底是错觉还是他足够了解？

　　他又想起喻文州在丧失意识时那本能的脆弱与依赖，想起他偷吃莲子还装睡的孩子气，想起他被糖三角烫伤的笨拙，还有他扮天真无辜的小心机。许多许多面的喻文州，像是泛着光的碎片，即使被喻文州用意志小心翼翼锁在内心深处，依然有那么一两片，从他看似天衣无缝的外表下飘出，得意洋洋地浮游在他自己都注意不到的细节处。喻文州本身便是一个柔和的发光体，不刺目，却在黑暗中愈发醒目。是而那些小小的碎片星光，隐在他柔和温暖的光芒之下，无人知晓。

　　黄少天感觉有些字句从心底无可抑制地冲出来，在他嘴边，叫嚣着要把内心最深层的渴望宣之于口：喻文州，我喜欢你，“像喻文州”的你，和“不像喻文州”的你。

　　他紧紧把这些话咬在齿根。这样的场合，不合适。他的职责不容有失，这些儿女情长必须放下。

　　站在黄少天身边的周泽楷，莫名其妙地瞪着他。这货拧着眉头磨牙，跟个要把台上讲话的人吃了似的。周泽楷又看了看台上，喻文州的宣誓到了结尾，他只看到了一个出色的军人。也不知道黄少天什么意思？难道是跟喻文州有仇？

　　周泽楷不是八卦的人，他想八卦也说不出来。然而黄少天还是察觉了他探究的目光，赶紧端正了面目表情，扭头冲周泽楷呲牙咧嘴地一笑，想说点啥，可一想起聊天对象是周泽楷，就没了兴致。幸亏叶修把他俩的排班错开了，不然黄少天要无聊死了。

　　誓师大会终于结束，而真正的考验正式拉开序幕。会议议程仅有一天，所以认真论起来，他们真正工作时的强度，远远比不上训练强度。几乎所有的人都可以轻松应对，但他们依然付出120%的心力。预防永远比应急要有效安全得多。

　　按照计划，各组负责人是不能换班的，普通组员则根据组长安排进行了排班。黄少天被安排进早晨最重要的会前会见及合影仪式的议程里，打着领带穿着西服一脸严肃地站在内场门口，跟迎宾小哥似的。

　　讲真黄少天真觉得尴尬透了！这西服拘得他浑身难受，而他连动都不能动一下，毕竟整个议程没有什么异常，他乱动反而容易引起其他安防人员的紧张。领导人会面现场自然是长枪短炮闪光不断的，黄少天站着实在闲的慌，忍不住想，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有个镜头，唉还是不要被拍到的好，就他这副死样被熟人看见还不得嘲笑死……

　　他思维忍不住飘了开去，然而没飘多远就被理智生硬地拽了回来。执行任务呢！

　　然而思绪刚刚回体，又不受控制地飞了出去。因为在黄少天的余光里，一个瘦削的身影悄然无声地划过。

　　这当然不是什么“可疑分子”。这是喻文州。不会错的。

　　可是喻文州是场外安防的负责人呐？怎么可以进入内场核心区呢？

　　各组负责人仅在一种情况下可以离岗，那就是发生了无法控制的严重状况。

　　黄少天内心疯狂地呼号嘶吼，牙关紧锁，身子绷成一线，唯恐稍微晃动分毫，他做的所有控制都会完全崩溃。

　　难道宋晓一语成谶？！

　　黄少天脑海里席卷过一阵腥风血雨，每一帧都蒙着可怖的血色。他熟悉的面孔，一张张都泛着冰冷的死气，在他眼前破碎。有鲜血的气息在他鼻端急速凝聚，眼前渐渐被愈发浓烈的红覆盖，他绷紧的身体和神经都濒临极限……

　　“啪”的一声，一记重击落在他的肩头。黄少天的理智瞬而崩溃，一个迅疾的擒拿，狠狠扭住落在他肩上的手。

　　然而对方却没有更多的动作，顺着他的攻势半俯在地。

　　“干什么呢黄少天！”一记低沉但是异常严肃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黄少天有些恍然地回头，叶修正抱臂怒气冲冲地瞪着他。再一低头，俯在地上的是一脸懵懵的周泽楷。

　　“……到换岗的时间了吗？啊难道议程已经结束了？刚刚没人看见我抽风吧！对不起对不起，你说你也不言语一声，我还以为是什么可疑分子呢……”黄少天讪讪地松开手，尴尬到爆。这神跑的，真是时候，还好到换岗时间了……

　　“警告了啊！”叶修冷冷地从他西装上衣口袋里夹出他的工作证，拿自己手上不起眼的“戒指”扣了扣，工作证的表面竟隐隐泛过一抹蓝光。

　　“随便随便！扣的钱你拿走吧我送你了！话说真的没事吗外面？听起来很安静啊……”黄少天懒得跟他计较，拿回工作证随意塞回口袋，张嘴就问。

　　叶修诧异地瞧了他一眼，道：“一切正常。你病还没好？去医务室看看吧你！”

　　黄少天翻了个白眼，忽然想起，刚刚喻文州消失的方向，好像是可以通往医务室的……难道……

　　“我一个小时后换岗是不是？那我现在去医务室了啊要是我来晚了周泽楷你帮我顶一会儿！”黄少天像一阵风卷走了，留下一句话原地打转。周泽楷看着他的背影发了会儿愣，迟钝地点了点头，站在自己的岗位上，一脸严肃。

　　黄少天才不管周泽楷答不答应呢，早已经跑出去好远了。他心头有些焦急，脚步也就比平常快了许多。喻文州可能生病了比外场被袭更令他担心，毕竟经过训练的军人应对突发袭击胜算还是很大的，但喻文州对自己身体那是真不当回事了。都严重到他自己来医务室了，那说明他的身体状况恐怕已经不足以维持他支撑下去。

　　黄少天脚下打着滑一头扎进医务室。然而他讶异地发现，诺大的医务室空无一人。难道他想错了？喻文州没事？或者干脆就是他看错了？

　　也许是最近训练强度太大，这忽然有所松懈，思想上不了发条，但身体还是保留着警醒的本能，以至于有些过度紧张了吧……

　　黄少天甩了甩脑袋，给这个状况找了个合理的借口。自嘲地笑笑刚准备离开，黄少天忽然想起，不对，医疗组属于会议安防队的组别之一，理应和他们是一样的要求。医疗组的负责人方士谦就算把所有人都派出去了，自己也必须坐镇医务室。现在这里空无一人，难道……

　　黄少天心头一紧。莫非真让他猜对了，外场真的出了问题，才会让医疗组全员出动？

　　黄少天脚下又开始打滑，转身就要奔出去。

　　后来黄少天回溯那件最令他后悔的事情，总是停在这个时刻。就在他离开的时候，恰好从远端传来那个声音，恰好是他能听见的音量，恰好是他熟悉的声线。

　　“……谢谢老师，我好多了。”

　　黄少天顿住了脚步。他怔怔地转身，看着声音传来的地方。那是医务室最深处的一扇门，紧紧关着。黄少天起初以为那只是医务室的仓库，毫不在意。然而，那个令他心心念念的人，却恰恰在那里。

　　天意从来高难问，造化弄人。

　　黄少天记不清自己是怎么悄无声息地靠近那扇门，记不清自己怎么会做出听墙角这种最不光彩的事，记不清自己的之前想做什么之后该做什么。

　　他只记得，自己心脏裂开的瞬间。

　　“你好好休息，不许再惦记其他事了。外场我已经安排人盯着，一会儿我会亲自过去帮你看着，你不用担心。这样的事情不允许再次发生，不论你在哪里，在做什么，发情期不允许过量服用抑制剂，不允许在发情状态执行任务。这是Omega保护条例的要求，你自己应该早就记得的。别的影响姑且不论，你自己的身体真的不打算要了吗？就算你不为自己考虑，也得想想我吧。我承担着整个会议的安保工作，还得分心在你这里。我记得你的身体报告上写着现在是你发情期，我问你时你为何说没有发情？若不是我特意去看看，你岂不是要当着所有人的面陷入发情状态？你们组有多少Alpha你比我清楚！你这样会影响多少人，耽误多少事，造成多大风险！”

　　“文州，标记对你的身体状态和工作状态都会有极大的改善。如果你仍然不愿意，那出于对你的负责，我只能想办法把你调回我身边，至少你再出现这次类似状况，我可以及时对你进行临时标记。”

　　“你……还是认真想想我说的话吧。现在先休息，这次任务你不必执行了。”

　　门被拉开。黄少天呆立在角落里，无动于衷地看着陈敬带着怒容大踏步离去。黄少天想，为何我要在最后一刻躲开？正面给他一顿胖揍不是更正确的选择吗？

　　好像还是那么懦弱。反复被折磨，反复思念，反复沉溺在他给的一点点温柔里，反复忍着不甘屈辱痛苦小心翼翼靠近他，反复想也许自己再努力一点再优秀一点再符合他的期望一点，就能更靠近他，哪怕一点点。他捧着一颗心，竭尽全力蹂躏着、改变着，只想着在献祭时能换来一丝丝他祈求已久的顾盼爱意。然而，他伸出了手，却没有人接过他的心。那个人站在他看得见的地方，看向他看不见的方向。他触不到，他追不上。他的心从此流离失所，无处安置，再也回不到原来的地方与模样。

　　于是他终于知道了，什么叫无妄，什么叫无望。

　　黄少天想，他的这段感情，未曾开花，却已经结了苦果。

　　嘴里异乎寻常的苦涩令他想要干呕。胃部如被巨力扭曲碾压，令他什么也吐不出来，只能半跪下来喘着气。而这气息打他心里腾起，灼伤他的肺腑气管，在他口腔里炸开，将他涌在唇边的所有话语化为齑粉。

　　而这些灰烬流荡在他身体每一寸角落，混沌他的思绪，灰暗他的心情。但这死火的残躯，却带着毁灭的力量，支撑着他站起，驱使着他推开那扇紧闭的门。

　　喻文州蜷缩成一团萎顿在医疗床上，合着眼，情欲的潮红尚未完全褪尽。他身子微微颤着，有些无所依赖的茫然，又带着本能的眷恋。

　　门被黄少天狠狠甩上，将喻文州惊起。

　　“少天？……你怎么……”

　　“喻文州。”

　　黄少天打断他的话。

　　喻文州徒劳地张了张嘴，却一言不发。

　　他好像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黄少天。麻木冷漠，毫无生气，看向他的眼睛里一片虚无。

　　他只能沉默。好像他也有了联觉症，心底蔓延开的恐惧堵塞了他的呼吸，他觉得濒临死亡般窒息。

　　黄少天在他的注视里开口，字字漠然：“喻文州，我一直想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里。小时候想知道对于联觉症的把控极限在哪里。觉醒后想知道自己抵抗诱惑的极限在哪里。遇到了你，想知道，爱你的极限在哪里。”

　　“我以为我永远不会放弃的。我以为，我总是能做到极限，乃至极限之后的事。我自以为是极了。”

　　“可是我发现，我太高估了自己，太低估了你。联觉症也好，Alpha的种种劣根性也罢，那些不过是我自己在同自己较劲。所以我能赢过我自己。”

　　“但是对你。我毫无胜算。你伤害自己，我生气，然后想你，竭尽全力回到你身边。你伤害我，我难过，然后想你，竭尽全力回到你身边。无论如何，我所做的一切挣扎，都只是围着你打转，犹如一只愚蠢的动物，小意讨好你，假装同你置气，最终还是乖乖回到你身边。”

　　“所以你也不在乎了吧？毕竟已经有一个更好的……比我优秀太多。他渴望着我渴望的一切，却明显比我肆意妄为。他不必担心自己的哪个举动会惹你不高兴，严厉要求你按他所思所想行事，在牢牢掌控你的同时却给你极大的自由与宠溺——多完美的Alpha！”

　　“所以，我的存在对你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也许……我对你来说，甚至是不存在的吧？毕竟已经卑微到尘埃了。”

　　“我打算离开了。我放弃了。你赢了。你是我永远无法企及的极限。”

　　喻文州茫然听着黄少天的宣告。他辨不清楚自己的心情。刚开始很乱。黄少天说一句，他心头就有千言万语等着脱口而出，却不无论如何也无法出口。后来，他什么也想不到了，心头是一种纯粹的空白，空荡荡的，好像连心都不存在了。

　　于是身体所有的感官都极速退化消失，他好像只剩下一双耳朵，听着黄少天一句一句戳在心口。但也无所谓了，心已经没有了。

　　接着他好像恢复了视觉。黄少天的眼睛在他眼前一点点放大，那样空洞冰冷的眼神，冻的他四肢百骸都僵住了。然后唇上是突如其来的灼伤感，痛苦被一个舌尖传递到另一个舌尖，然后迅速扩散放大，直达心脏，瞬间如烈火焚烧尽他的躯体。他应该很痛，却又觉得异常温暖。

　　大约这是最后的温暖了。

　　喻文州合上眼。他惊诧地发现，自己已经被烧得枯槁的身体里还有水份，被他紧闭的眼帘牢牢锁住，在他的眼眶里滚烫。

　　直到他的行刑者毫不留情地离去，那滴眼泪才徒劳地滑落。终究是一场彻底的错过。

　　——TBC——

　　下一章：（15）

　　全目录：《作品目录汇总（随时更新）》

　　久违的更新。

　　多谢各位的陪伴与等待。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