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棠欢

旧文不补。爱你们。

【王喻/11h】斜屏半倚(完)

  11时,大暑。

  ——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

  入暑之后,荣城的午后时有急雨。恰如此刻,长空积云八百里,只待暴雨滂沱过境。

  天光昏如夜,房内的窗却还是深掩着。一盏灯点起,昏黄的光勾勒出那个绰绰的人影,轻倚画屏,恍如一梦。王杰希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处迷离的所在,忽然听见那人影递来浅浅的一声:“烦请王爷稍候片刻。”

  王杰希未有应答,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茶。茶汤青碧如玉,茶叶轻悬如针,是上好的嘉山明前绿。王杰希素来爱茶,这盏青茗真是对了他的胃口,这人倒会投其所好,却在明知他贵胄身份后,依然用这种简慢的态度相待。不过这倒没有引起王杰希的丝毫不快,反让他对这个世人口中“一流人物”的小倌有了些许兴趣。王杰希是当世第一等的清贵王爷,从不入此花柳之地。这次误被损友戏耍来了此地,心下对小倌之流颇有成见。却不想还未得谋面,已对此人有了改观。他心念百转,眼神却始终凝视在那画屏之上。细细打量去,这阙屏风端的是上等之物。烟雨楼三年得一匹的夜色烟锦上一副月下流萤图,正是百花谷神乎其技的“蛱蝶双飞”绣法织就。此刻房内昏暗,正可见那屏上四散的萤火泛着柔光。王杰希所料不错的话,那些流萤当是缀于锦上的一颗颗小夜明珠。

  这么一架屏风,无论用料还是工艺,都足以媲美宫内御用之物。此刻摆在这小倌的房内,似乎昭示着这位往来者非富即贵。王杰希却也没怎么意外,王侯子弟间本就盛行此风,这位叫喻文州的小倌名满天下,多少达官贵人掷千金求一见而不得,什么样的奇珍异宝出现在他这里都在情理中。

  在意料之外的,是落在王杰希眼中的这一幕。他进入这房间时,喻文州还在塌上休息。服侍的小童将他唤醒后,那位未曾谋面的小倌吩咐给王杰希上了茶,就把小童遣了出去。而他自己只是隔着屏风给王杰希道了个恼,便自顾自开始更衣。王杰希看着那屏上人影抬手轻却薄衫,如有蝶翼自他身上坠地。这一幕何等风华,在王杰希眼里心里都是打着圈地徘徊。可偏偏这一幕不合俗礼,王杰希又心生抵触。两相角力,一时之间他也道不清自己的心思了。

  却这时,屏风后绕出了人影,规规矩矩执了个礼,口中轻道:“文州见过王爷。劳王爷久侯,文州失礼了。”王杰希定睛看过去,却见这人长身玉立,月白儒衫服帖齐整,腰间青玉带钩隐隐能看出竹叶纹样,如此谦谦君子,看不出半分轻浮。

  这样的人物,王杰希当真挑不出半分不是,只犹豫了片刻,欠了欠身,平静地说:“先生客气了。听闻先生昨夜与人清谈彻夜,天明方归。杰希此刻贸然叨扰,搅了先生清梦,失礼在先。”

  那边喻文州直起身子,笑了笑,却没顺着王杰希的话再客气回去。王杰希看着他慢步踱到他身边,执起秘色瓷壶,给他续了半杯茶,轻声说:“这茶是好茶,被王爷赏识理所应当。而文州不过是草芥之身,当不起王爷一句‘先生’。蒙王爷不弃,唤‘文州’便可。”

  王杰希眉头轻轻蹙了蹙,细细呷了口茶,并未有言。喻文州放下了茶壶,眼神落在王杰希那里,循着他的目光看去,见他在打量那架屏风,便解释道:“这是少天去岁赠与我的生辰礼,他说是答我‘馈剑之谊’。”

  “蓝溪黄氏的世子啊……那你所赠的剑,怕是他素不离身的那柄冰雨了吧?当真绝世之物,他回你这架屏风倒还是占了便宜的。”王杰希随手搁下茶盏,道。蓝溪黄氏是门阀之中执牛耳者,其世子黄少天更是盛名在外,在平辈世族子弟中也是首屈一指的人物。王杰希与他素有往来,却并不知他与这位“一流人物”的小倌如此熟稔。

  而喻文州听了他的话,只是笑了笑,垂着眉说:“我偶然间随口与少天说过,我喜欢萤火。他不仅记得,还如此用心地为我准备了这件礼物。只是这份用心,就是什么也换不来的了。”

  “黄少天素有‘任侠仗义’之名,待友挚诚。不过能和蓝溪黄氏的世子以名相称,可见你们之间关系亲厚了。”王杰希闻言道。

  而喻文州听了他的话,眼波却是微微起了一丝波澜,转瞬归于平静,轻轻笑了,说:“王爷这话说得坦荡,可见心思澄透。”

  王杰希一滞,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喻文州话中之意。寻常人提起与小倌的往来,绝不会想着是“君子之交”。不过喻文州名满天下,世人皆知这个小倌从不与人行风月之事,往来之人俱是当世明珠少年。然而无论局中人如何光明磊落,世俗的风言在尘嚣中翻滚了一圈,总是少不了穿凿附会的种种狎昵之辞。而王杰希却不假思索地说了那番话,可见他根本未曾往亵玩之意犹疑半分。

  王杰希是局外人,心思端正却并不能改变什么。而喻文州自己呢?他在这样流言蜚语的漩涡中,可还能安然自持?王杰希托着杯盏欲饮茶,举起却又放下,忽然问道:“你……可曾畏过人言?”

  喻文州并不急着答他的话,自斟了一杯茶,端着茶盏慢慢拂去茶沫,好似不经意地、慢悠悠地说:“我敬流言三分,时时以它们提点自己正言行。剩下七分,与我何干?我又何须在意。”

  王杰希转身看着喻文州。他想,世人蜚短流长,却也双目雪亮。果然是“一流人物”。

  “雨深了。”喻文州啜了口茶,忽然说,“前路难行,王爷饮罢这半盏茶便回去吧。”

  这个逐客令倒真不客气。王杰希想着,依他所言饮罢那半盏茶。他离去时,喻文州又是淡淡地道了声恼,只说自己体乏,并未送王杰希出去。

  出了门去,雨锁一城暗千家。马车已经候在了那里,小厮早已摆好轿凳卷帘恭迎。王杰希正准备就这样启程离去,忽然心下一动,仰头看向了喻文州的房间。

  雨势这么重,那扇始终阖着的窗此刻竟然被打开了。王杰希看见一只素净的手正在撑起叉竿,那手腕的线条如尚蒙着薄雪的初醒春山,秀净明透。

  王杰希垂下了眼,低头进了马车。车轮辘辘碾过青石,马踏出清脆的“哒哒”声和风雨混做一处。这样的天气,只适合对坐品茗,不宜出行。

  下次换个朗日好天再来吧。王杰希思索着。

  他身后,渐远的楼头窗畔,喻文州一手支颐,看着那融入雨色的一行身影,唇角勾着笑,如雨后初晴的天光。

  ——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

  再相见已是半月余。

  那日破晓的天光刚刚抵达人间,喻文州的房门便被叩响了。他们这种地方,素来夜鸣笙箫,清晨却无车马喧。这个时候的来客,多半进不到内堂就被客客气气请回去了,此人却径直找到了寻常人难逢一面的喻文州这里。

  喻文州这日倒是醒得早。这段时日他谢绝见客,只有人偶然听闻得他房里传出过箫声一二,说是如聆仙音。今日他也无梦而醒,懒着一袭素麻深衣,正寻了黄少天前几日从蓝溪寄来的古曲谱欲读上一段,就听见了那叩门声。来人只叩了三下,长短相一,间隔相匀,声调深润,喻文州不自觉心下思量着,来者必是内敛沉稳之人。

  他当下对门外人的身份有了计较,唇角牵起那种明了的浅笑,放下了刚刚拿起的曲谱,走去开了门。

  果然是王杰希。见他开门,一双眸子只认真地凝视着他,邃而清幽。

  “杰希?”喻文州侧身让他,轻轻唤了他的名字。

  王杰希眼神一动,低声问:“怎么今日唤了我名字?”

  喻文州回头冲他笑:“那日称‘王爷’,总见你眼神似有些黯。我想着你许是喜欢我以‘杰希’相称。可是我冒犯了?”

  “不。”王杰希脱口而出,“你唤我名字,我心下甚喜。”

  喻文州垂下头,噙着笑,低声说:“今日怎么穿着朝服就来了?眼下还团着倦青,可是这几日没得着休息?”

  王杰希没有立刻答他,沉默地走进房里,掩上门,手却依然搭在门框上,颓然半倚。喻文州见他似是累得紧了,快步走过去扶他。指尖刚刚触到王杰希的肌肤,忽然就被反扣住了。那人将他的手紧紧攥着,嘴里低声念着:“那日从你这里离开,晚间宫里便传来消息,皇祖母旧疾犯了。我入宫侍疾,到今日皇祖母方是醒转,这才得空出宫。”

  喻文州默然了几瞬,也如他那般低声沉道:“如此,你且在我这里歇一歇吧。”说着,直把他往塌上搀了去。

  初时王杰希似有片刻迟疑,却在喻文州默不作声的坚持中卸下了所有顽固,听凭他对自己的安置。

  王杰希心下明了,自己是错的。一出宫未回府便来喻文州这里,是错;向他这等平民泄露太皇太后的病情,是错;如此这般对这个一面之缘的男子便有了痴缠的心思,是大错特错。但他偏偏,沉溺进这个“错”里,好像统统的错处,只要以“喻文州”命名,便都是对了。

  酣梦将至,昏沉间王杰希给了自己一个笑,却未来得及深思,这是笑他贪嗔以误的终身,还是笑他彻悟终得的机缘。

  等醒来,王杰希先听见了喻文州在房间那端指尖拂过书页的窸窣声。他心就这样定了下来。

  他的心终究比他自己明白,自己想要什么。

  后来王杰希习惯了这样,在清晨抑或黄昏,像一个相识相守过半生的老友那样,叩响喻文州的门。他们无话不谈,山川湖海,经纬韬略,在一次一次挑过的灯花里钩织出两个人重重的羁绊。他们似乎很像,是那世人口中枷锁缚身的某种符号,隐去自己的悲欢歆享盛名,是苦是乐,都未曾与人言说,却在遇到彼此后,明晓了心有灵犀的滋味。

  这一切让王杰希感受到与之前的人生完全不同的妙然。他在这个人的面前不设心防,即使他自幼受环境的熏陶,早早对所有人都秉持着一种戒备。唯有喻文州,成为了王杰希的那个例外。

  后有一日,荣城落雪。喻文州的门在那日也被叩开,来访的王杰希披着一身的风雪寒意,像是归人一般,怡然自得地进了喻文州的房间。房内炉火焚香,一室温雅的慵懒之气,王杰希解了大氅,随手搭在一旁,听见喻文州笑着问他:“今日雪天路滑,怎么还来了?”

  “几日没见了,心里总是念着,便来了。”王杰希转身,喻文州正递了手炉来,王杰希没急着接,倒是递了一个卷轴给喻文州。

  喻文州低眼一看那明黄色的绢帛,摇了摇头退了回去,道:“杰希,这是宫里的……”

  “无妨。”王杰希打断他的话,伸手抚过喻文州的侧脸,拢住他的耳。他披雪而来,手心却依然是融热的,覆在喻文州耳上,很是温暖舒适。

  喻文州不由自主地随着他的动作微微仰起头,看进他眼里。王杰希望着他,平和地说着:“这世间所有事,入了你的耳,便是入了你的心……”

  他拢着喻文州耳的手随着他的话语,温柔地滑过喻文州的脸庞、侧颈、肩胛,停在他的胸口。那手那样轻轻按在那里,仿佛在感受喻文州心脏的挣动,接着忽又上移,王杰希伸着一根手指,轻轻压住喻文州的唇。而那句话还在继续着:“而那些事,必不会自你口中传出。我便是如此信你。”

  喻文州闻言笑了,稍稍偏了头,错开王杰希的手指,低声说:“杰希,你这举动流于狎昵了……”

  “你若不愿,我便不再为之。”王杰希回他,指尖却恋恋不舍地在喻文州脸侧流连。

  喻文州没有立刻答他,只是忽然又扬起头,凝视进王杰希眼睛里,细细腻腻地说:“若是不愿,你断无有此一举的机缘。”

  王杰希的手滑了下去,拉起喻文州垂在身畔的手,携他坐在窗下,摊开那卷轴示予他。喻文州也不再做推辞,揽卷细细读罢,眉尖微蹙,片刻舒展,抬起头看向王杰希。而王杰希正看着他,开口便问:“南境这般,文州依你之见,战还是和?”

  “朝堂上怕是主战者更众吧?”喻文州眼里挑起一抹清亮的光,看见王杰希点了点头,继续说了,“可战火一开,边境民众流离失所,兴亡皆苦。若是能够通了商路,互通有无,许是固本安邦之道呢……”

  王杰希听着他说,望向他的眼神愈发深邃。直到喻文州细细将局势一一拆解分析透彻,又点了三条应对之策,须臾之间似说尽了其后二十年的南境风云,王杰希才长长久久地叹了口气。他说:“文州,金鳞岂是池中物,你这样的人,耽于销金窟中,当是检点失察。”

  喻文州闻言却笑了笑,摇头道:“如今明君治世,贤者辈出,我这点浅见,又算得了什么?杰希抬爱了。更何况,我本庸人,无志于家国……”

  “既如此,文州志向如何?”王杰希问着,心忽然炽烈地搏动。

  喻文州勾着头,像是出神地想了些什么,喃喃道:“往日里常听少天说起他在四海周游见过的那些奇闻异事,那许多未曾一见的山川湖海,只是听他那么说就心向往之了……”说着他回头冲王杰希浅浅一笑。

  王杰希未置一词,收好御帛,随手拿起了喻文州丢在茶案上的册子,翻开的那页是一首《鹧鸪天》,起调那一句“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颇是豪雅。王杰希垂着眼,轻声念着这些字句,到那句“几曾著眼看侯王”,终是勾起一个笑,抬眼瞥了瞥喻文州。而喻文州正悠哉地看着炉上待沸的茶汤,房内的窗蒙着锦绢,掩住了风雪的严寒,却把冬日的光温柔地送了进来,垂在喻文州脸畔,把他白皙的肤色映出了雪一样的光华。

  王杰希发了半晌的怔,忽而开口:“文州,我去赎你出来,如何?”

  相交半载,无论多么心意相通,王杰希始终没有提过要把喻文州从这里赎出去。不是他不愿,只是这种方式宛如将喻文州视为一种商品,王杰希断断做不出此等玷污喻文州之事。然而今日,他看着喻文州,就像从飞雪中看见了三春灼华。王杰希只想还喻文州一个自由,许他无拘无束的一生,需要付出什么都好。

  但他想,喻文州必是会拒绝他的这个请求。

  可喻文州的反应,却不尽王杰希的全然所料。他听了王杰希那么一说,一双眼睛就这么温柔地看了过来,含着一种欲说还休。于是他开口了,没有拒绝也没有同意:“杰希若有此意,且去问问老板,便知结果了。”

  王杰希有一丝疑惑。他只考虑到了喻文州可能会拒绝,但是他想这里的老板应该没有拒绝的余地。精明的商人无论多么在意喻文州的价值,也深深明白像他这般的权贵会有怎么样的能量。老板理当悦然应之,如果有意讨好,恐怕在赎金上也比不会有所纠缠。

  但是当王杰希向老板表达了自己的意思后,那个眼角泛着媚意的男子眼波一转,轻轻摇了摇头,笑道:“王爷,您身份高贵,跟草民开这个口,本来是绝无理由遂不了意的。但这事,您且思量去,文州的声名岂是这些时日方起?早有许多时日,我这个名义上的老板,已经没有办法掌控什么了。想必王爷心里也早有计较,倾心于文州,或者与他相交甚笃的权贵巨贾,如过江之鲫。您不是第一个跟我开这个口的人,也绝不是能许我最优厚报偿的人,甚至文州自己的收藏,想把自己赎出去也绰绰有余了。可是这么些年了,文州依然在这里,您且想想,这是为何了?”

  王杰希敛着眉头凝神看着他,慢慢开口道:“莫非是……文州自己不愿?”

  那老板摇了摇头,低声道:“不是不愿,是不能。文州的身世,他一直讳莫如深,我也不得而知。然而当年他自己寻到了这里,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看上去只吊着一口气。可偏偏就是这一口气,从他眼角扬起,看得我心悸。所以当时我就想着,这人必不是俗物。可他却执意同我签了死契。我劝过他,可您也知道,文州这种骨子里倔强的性子,决定的事情是没有回寰余地的。也同样为此,他签了死契,那么无论如何,只要作为‘喻文州’活着,便不会离开这里。”

  死契。王杰希皱了眉。他的王府上也有签了死契的家生子,他心里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是啊,对于喻文州来说,这样的契约,哪怕需要付出自由,也必会决然践行。

  后来王杰希再未说起过此事,喻文州也始终用寻常的态度对他,仿佛他们会这样一直下去,天荒地老。

  经年辗转。

  终于有一天,王杰希忽然问喻文州:“文州,若是为人不能离开此处,那么如果‘喻文州’对这个世间而言,已经不再是一个‘人’了呢?”

  喻文州看向他的眼神里,第一次带着诧异。

  ——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

  “俯人间、大暑少清风,多炎热。”诗词里的暑气像是从字里行间蒸发出纸面,在正午的烈阳之下,和莲叶上熹微的水珠一似摇曳。

  水榭廊边那个黄缎劲衣的少年,手里掬了一把鱼食,正悠哉哉地几枚几枚投着,逗弄着湖面的金鱼。这湖水竟是这般广阔,一眼望不到头,只隐隐看见了刺目的阳光指向了那端楼阁,窥着跟仙境似的。

  “说是清贵王爷,还真深藏不露,建起宅子来比我们黄家可奢靡多了。我们黄家也就占了个小小的镇子,老太君喜欢庭院蜿蜒,也不过是绕个十里八弯的,在世人嘴里已经是一等一的‘人界秘境’。真不知道他们要是来你这远山别苑瞧上一着,还可有别的什么溢美之词了。哎,王杰希,你这院子圈了这片山光湖色,可就已经占了人间一半绝色了。若是春日里来,当是迷醉人眼不知日月了。不过今日……”这黄少天,嘴里向来不得闲,絮絮说了这么多,到最后却堪堪未尽,只勾起一个神秘的笑,冲那边一直默不作声的王杰希一抬下巴。这光景一望便知这二人间有什么掌故,可在场诸人却都只能把疑惑往肚子里咽。虽说都是被王爷宴请的座上客,但是又有谁能像蓝溪黄家的世子一样,出入禁苑如归家那般自在?到底是身份上还有差距的,自然不敢随意插口他们二人的对话。

  却就这时,听了黄少天半晌的“一言堂”,忽而有王府家人来报,说是“喻先生到了”。在席者情绪皆是一振,谁不知那喻先生盛名,谁不知近些时日喻先生几乎只与王爷往来?风言风语里早已传开,这喻先生已是王爷私属。这流言倒也有几分可捉的影子,毕竟王杰希派了影卫护在喻文州身边这事,在座者可就有几个亲历了。

  不过喻文州惯是如此,不喜相见的客人总能找理由挡下,现在不过是王杰希出面帮他挡客罢了。流言再怎么传,却也不碍着这二人半分。这不,今日入王府,喻文州这个小倌在地位上可谓卑贱了,可一踏进这水榭之中,那周身的光风霁月,与正午的艳阳却也不逞多让。众人的眼光只追着他,独黄少天迎了上去,脸上正是他常有的暖意融融的笑,招呼着喻文州却也颇见熟稔。喻文州与他温言笑谈,目光只是在主人王杰希那边浅浅一个逡巡,与他同样往来的眼神一个交错,便再无什么牵扯。

  倒是酒酣餍足,始终较为沉默的王杰希忽然起了身,冲嘉宾微微欠了欠身,沉声道:“今日闷热,本是不宜宴请。只是请诸位前来,却是因我得了一件宝物,当是时与诸君共享,方能得其中妙然处。”

  言罢,王家下人在他的示意下,恭谨地捧上一个紫楠长匣,奉至喻文州案上。喻文州垂着眼,伸手去打开那盒子,霎时间所有目光都凝聚在喻文州的指端,仿佛能看见那里生出花儿来。

  喻文州指骨修匀,倒真像春深里的竹节,可是开不出什么花来。倒是那盒子打开了,却是一柄竹笛,笛身像他手指那般好看,可看上去也不过是一柄普通的竹笛。

  众人不知何意时,黄少天饶有兴味地凑上去端详了一番,开口说道:“这是南疆的千山竹,藏在南疆千岭竹海中,亿万修竹中只得一竿,端其貌如翠玉雕琢,击节闻其声若环佩琤鸣,取中段首尾匀实、厚薄相宜的竹骨,才能制得这一柄竹笛。若我没猜错,这肯定是轮回密宗那个沉默寡言的周姓小子亲手制得吧?那材质倒是次要了,他亲制之物当真是世之罕见了……”

  诸人听他这一席言,真是瞠目结舌。倒不是惊讶于黄少天的博闻,这黄家世子性喜游乐,历遍江山风物,又加之家学底蕴深厚,若论宝器品鉴这天下无人能出其右了。众人惊是惊在,奉旨修行的周小侯爷,到了他嘴里怎么就成了“周姓小子”?不过既然这柄竹笛出自周小侯爷之手,那确实举世无双了。毕竟这位制乐器的功力炉火纯青,却又偏偏只是喜好罢了。纵使抬了万两黄金去求,也未必买得来小侯爷一个高兴。王杰希得了这么一柄竹笛,倒是值得特特于这宴上压轴了。

  只是这竹笛,与这炎夏,又有何关?

  众人依然百思不得其解,倒是王杰希自己点破了:“当此盛夏,若以此笛,请得文州隔水奏一曲《清减浮生》,当是能尽祛燥热,得灵台清净了吧……”

  他说着,眼神倦在喻文州眼波里。两人只是这样脉脉相对片刻,喻文州站起来,欠了欠身致礼,口中道:“如此,文州献丑了。”

  说罢,他一振广袖,翩然而去。众人只追着他的背影,瞧见他那袭白衣无风而动,在湖面舟中如欲登仙。

  “这感觉……似幻似真啊……”黄少天用恰恰好的声音感慨着。众人正被他这一语带进了物我两忘之境,恍恍然便闻仙音在耳,从四面八方浸润而来,沾满水汽的朦胧,其中妙处果然难以言说。

  这一晌贪欢,早已举座皆醉。痴耶障耶?难辨虚实。却是此时,黄少天的声音倒是真实极了:“那……那不是文州吗?”

  众人闻言如梦初醒,齐齐抬头闻声望去,眼前之景却似一梦:喻文州的身影悬于半空,片刻,径自飞去,那一袭白衣便在众目睽睽中融入天光云色之中,在也不为世人所见。

  这……是虚幻一梦吧?所有人都在质疑。可是黄少天却忽然夸张地将这一幕不断说与他们听,那言辞认真,倒将那不可思议的真实深深埋进众人神智之中。

  一夜之间,“喻文州已做登仙客”这种奇谭已如春雨杏花一般,散进千家,不啻为茶余饭后最好的谈资。

  而眼见得这一幕的王杰希却始终保持沉默,更在那一日宴罢便称病闭门,谢绝见客。

  只是,说是病了的王杰希,这时候却在自己的院子里闲庭信步,踏进了那日出了奇闻的水榭之中。

  水榭的廊边早已坐了一人,像那日黄少天一样逗弄着湖中锦鲤。听见了王杰希轻缓的脚步,回头笑了笑,与他招呼着:“杰希。”

  王杰希踱至他面前,自他手里取了一把鱼食,随手投了几粒入湖中,开口说:“差不多了,这几日传闻已经妇孺皆知了,世人都当你已然登仙了。黄少天拜访过你家老板,他心下有数,却是个聪明人,只顺水推舟卖了我们人情。不过你留在他那里的财物,其实早让他稳赚了一笔。我只讨了黄少天送你的那架屏风,因为瞧你似是最偏爱那物什。”

  他絮絮说着,那人始终眉眼平静地含着,微微带了些许笑意。王杰希撒完了鱼食,回过头仔仔细细把他的脸看了一遍,终于开口,像是下了什么决定似的:“所以,文州,明日我就送你离开京华。”

  喻文州闻言抬头看着他,轻轻道:“杰希不想把我留在身边吗?”

  王杰希摇了摇头:“我不是你的牢笼,文州。”

  喻文州笑意加深了许多,却没有再说什么。

  那夜里,黄少天把屏风送了来,又同喻文州秉烛夜谈到半夜。王杰希执了一卷闲书,在一旁听他们所言,说尽了这世间的山川。“文州,你可以亲眼去看看这个山河了。”黄少天这么说着。

  王杰希望着书卷发呆。是啊,喻文州终于可以亲眼看看他心念里的山河了。而他王杰希的心念……

  他笑了笑,放下了拿了许久的书卷。

  他用了数载光阴,精心挑选了这一处所在,又特意请了天下最杰出的机关师雷霆肖式掌门人亲自出山,帮他设计其中机巧,终于在那一日天时地利人和,成功造出一幕“海市蜃楼”。又借着黄少天的言语之道让所见之人深深信服,利用他们的身份和人脉,悄无声息就把这筹谋多时的一场戏尽传人间。从此,这个世间没有了那个“喻文州”,那个困在世人口中眼中的喻文州。

  没有别的了。王杰希想,他能给喻文州的,只有绝对的自由。

  第二日,王杰希一人一马,送喻文州远行。那路上人迹尚稀,王杰希只看见了喻文州慢慢融进天光里的背影,就像那日“登仙”的样子。

  后来他站在那里,到天光尽亮。

  回程已是人声鼎沸。王杰希却行意迟迟,长亭短亭,好像总也走不完似的。终究是因为那心思已经远了,寄在那人心上,随着他又走过十里。王杰希叹了口气,他开始想念了。

  终于返回了别苑,来开门的小厮望着他,眼角掩不住有笑纹。王杰希冷着脸瞥了他一眼,小厮却不似平日那般毕恭毕敬的,反倒笑着出声道:“王爷,您瞧瞧这是谁?”

  王杰希心口一紧,顺着看过去,只见喻文州长身玉立,在庭间温柔地浅笑,对他说:“你这一路行来太慢,可是在哪里绊住了?”

  王杰希却久久未言,只凝望着喻文州。旁人早已识趣地散尽,这庭院与山水,只剩下王杰希和喻文州。

  喻文州一步一步踏着,最后一步停在王杰希眼前。他眼神掠过了天地,掠过了山水,掠过了花树,掠过了世间的风物,最后栖息在王杰希眼里。

  他说:“我喜欢这个世间,可是我更喜欢你啊,杰希。”

  —— 恭贺新春,年年有鱼 ——

  又是一年春节,又是一年好山河。最喜欢春天了呢,万物苏醒的生命力。

  和王喻一起相伴了两三个春天了,他们慢慢得变成我生命里的至交,念起便觉得温暖有力。这种感觉已经不能用“热爱”或者“萌”来指代了吧233333333对他们的感情已经慢慢如流水,涓涓流入生命的罅隙里,不需要刻意强调他们的存在,但是我却明白我永远能从他们那里汲取到生命必须的支持。

  感谢与王杰希和喻文州相遇。此生有幸,欣喜相逢。

  也祝所有爱着王喻的朋友们永远幸运又幸福。

  对啦,这篇是“给cp一句歌的时间”那个活动我抽到的歌词呢~~~,看这里:啦啦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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