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棠欢

旧文不补。爱你们。

【黄喻】光与芒——Immortals(6)

  起始章:(1)

  上一章:(5)

  —— † —— ✲ —— 

  【光篇】

  ——陆——

  I'm still comparing your past,

  to my future.

  * * *  * * *

  五颜六色的滑梯立在那里,小沙坑里还丢着小桶和铲子。娃娃和小熊排排坐,面前摆着小盘子,盘子里盛着精致的小点心。

  小木马歪倒在一边,像是被坏孩子欺负的小朋友,可怜的样子让人忍不住心疼。

  所以喻文州走了上去,扶起那匹小木马。手指掠过因油漆被剐蹭掉而裸露的木材,那触感的粗糙带给人久经沧桑之感,与木马天真的外表如此格格不入。

  就像这一整个安静氛围,和本该满溢着欢声笑语的幼儿园如此格格不入。

  喻文州环视一周。所有的玩具都杂乱地“整齐”着,并不像是经历过一番打斗的模样。

  在突发性大规模绑架案现场,如此井然有序的状况不应该出现。

  看来确实有内应,喻文州推断。所以幼儿园的孩子们才会被有秩序地组织起来,然后被集中关押。

  能做到这一点的,至少是个幼儿园教师。而且突然间集合全园的孩子,一定要有合理而正当的理由,或者有足够的话语权。

  那么,幼儿园二十几名教师又该是以何种形势被胁迫关押的呢?

  喻文州敛眉。幼儿园并不大,他所处的位置是进门后的小操场,环着小操场的跑道估算只有200m。操场外立着一排小楼,显然是教室、办公室和孩子们的宿舍。

  人质会被关押在哪里?绑匪呢?

  蒙面绑匪就在他身后三步远,面孔上唯一裸露在外的眼睛犹如无生命的塑料球,嵌在眼眶里一片冰冷。

  从他踏进这扇潘多拉之门开始,一切似乎都在朝着极尽漠然的角度发展。

  “喻文州?”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经过处理的无波无澜的电子音。

  喻文州转身,看着眼前那名一直机械地跟着他的绑匪,一个小小的麦克风别在他的领口。

  “来的果然是你。”

  “这么说来,设这一局便是来引我入彀?”喻文州平静地说。

  “呵,总得看看有本事接我班的人到底是什么样子嘛!”那声音冷如铁,刮过喻文州耳边利如刃。

  喻文州抬了抬眼,却不发一言。

  那人等了半晌,见始终得不到回应,问:“不好奇你的前一任到底是谁?”

  “不好奇。”喻文州摇摇头,“反正都得死。”

  “这么快就成了管理层的走狗,要帮着清理门户?”以死板声色说这句嘲讽之言,别有一种诡色。

  “我只是不想阻止管理层的某些作为,比如——内讧。”

  “哼。阻止?自以为自己已经在管理层那里取得了什么地位?阎冥给了你什么承诺?分赃?特效药?还是……”

  “这些就是你叛变的原因?曾经的许诺一朝被撕毁,动了你的既得利益,而欲壑难平。所以不如决裂,独吞一杯羹永远比分到嘴里的那一口更甜美。”喻文州平铺直叙的语气,丝毫不亚于对方以设备营造出的电子声。

  “呵。那你呢?你走到如今,敢说问心无愧?”

  喻文州凝视着眼前那人。虽然知道这不过是个傀儡,可两人交锋间那种傲骨铮铮的气势丝毫没有收敛分毫。到这句话时,仿佛激流终于奔腾到峭壁,而后便是一往无前的飞瀑,势不可挡。

  喻文州说:“问心无愧。”

  那端又顿了很久,似乎喻文州那四个字带给他极大的震撼。空气凝滞着,然而喻文州知道一切并没有结束。游戏才刚刚开始。

  “三次模拟现场逆转魏琛。喻文州,你从进入这个体系开始就相当高调啊!那么,今天我便班门弄斧一次,准备了三个小小的案发现场请喻队长指教。这里不是蓝雨支队,时间匆忙条件简陋,喻队长可不要嫌弃。”那边突然换了话题,音量都高了一分。

  “哦?我可以视为这是你开出的条件吗?”

  “当然。作为报偿,你每侦破一个现场,我便释放一批人质。现在共有九十多名孩子和二十多名教师在我手里,我一次释放三十个孩子和七个教师,具体人员由你来定。你看,我够有诚意吧!”

  “那么,最后一个案子侦破,你就释放全部人质?”喻文州挑眉。

  “当然。”毫不迟疑的答案。

  “成交。”喻文州同样毫不迟疑,似乎完全没去思考对方这般奇特的提议是否埋着陷阱。

  “爽快。那么,第一个案子开始——告诉我,小熊和娃娃看见了什么?”

  喻文州闻言转身,重新看向小操场。娃娃和小熊,还是那样安稳地坐着,对着永远也吃不到的点心。看到什么?

  娃娃和小熊,看到什么?

  喻文州皱眉,目光扫过小小的操场。很难想象用这样一片孩子的乐园来模拟犯罪现场,然而那个冰冷的声音却毫不留情地告诉他,这是既定事实。

  乐土里埋藏着罪恶,天真与肮脏杂糅,空气里都似乎开始弥漫起一种套上无邪伪装的血腥气。依旧是最初的感觉,一切都是那般格格不入。

  而喻文州最后的目光,落在了紧闭的幼儿园园门。那是他来时的路,他也坚信必将自此而归。

  * * *  * * *

  幼儿园外,气氛同样是诡异的安静。王杰希作为系统内最优秀的情报人员,带领着四家支队情报人员铺设好了情报网。除了面前这固若金汤犯罪现场,外围的排查紧锣密鼓又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叶秋和韩文清默然站在安全线的最前端凝视着幼儿园园门。附近的建筑物已经被戒严,苏沐橙带着狙击组占据高点,拉出一条火力线,与埋伏在幼儿园内的匪徒无声对峙着。

  打破这平衡的是郑轩一声无措的低呼:“黄少哪里去了?”

  叶秋和韩文清同时转身,蓝雨支队此刻有那么些许的喧闹。他们的队长已进入那扇罪恶之门,而他们的副队却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用“群龙无首”来形容现在的蓝雨再合适不过了。

  韩文清皱了皱眉,扯过通讯器沉声唤道:“黄少天?”

  没有任何回应。

  叶秋摇了摇头:“他若是不想被你找到,你绝对找不到他。”

  韩文清没有说话。他懂得叶秋的意思——全系统潜伏记录现在还保持在黄少天手上,而且还不断被他自己刷新。

  论玩消失,恐怕世界上玩得过黄少天的都不多。

  但在这个时刻消失,背后的深意若是追究开去,确实有些耐人寻味。

  叶秋思索了一下,抬手拿起通讯器:“王杰希,监测一下附近的电波。”

  垂下手,叶秋回过头望向幼儿园,无论剑拔弩张抑或唇枪舌剑,战场就在那里,他们注定要打一场不允许失败的战役。

  * * *  * * *

  “黄少天?”

  韩文清的声音在黄少天耳边一闪,便随着耳机一同被弃置于地。他甚至漠然地踩上一脚,彻底隔绝一切声息。

  营救喻文州是他自己的事。黄少天有些偏激地想。

  涉及到喻文州的事情,他都有一种克制不住的专断独权,同时,也绝对不信任任何人。

  他环顾了一下周遭。很普通的居民住宅,房主一家已经被带到安全的地方。他所在的房间是这家的儿童房,地上杂乱地丢着小汽车和机器人模型,看来是个男孩子的房间。

  喻文州小时候的房间会不会也像这样乱七八糟的?可他看着像是从小就很乖的孩子啊……黄少天想到这里摇摇头。乖?喻文州乖?他随手捞起一个超人模型把玩着,摆了个“激光发射”的pose,举到眼前和它相对一笑。

  想知道他历经的一切,却更想和他历经一切。这样的心情好似被小超人用激光跟脑波强制同频,黄少天克制不住地想。

  所以,蓝雨的王牌,全系统最锋利的那把剑,出鞘。

  如此,那便是不死不归。

  黄少天倚在窗边,对着那堵围墙,在脑海里描摹着那个人的眉眼。

  一墙之隔,那是他与他的距离

  数十米外,那是他终将抵达的终点。

  * * *  * * *

  喻文州在原地站了三分钟。

  以他的能力,这三分钟内,能看到的都已经仔仔细细扫过一遍。

  娃娃和小熊看见了什么?

  喻文州看到如今,觉得问题本身就是解谜的关键。

  幼儿园的小操场紧挨着门。而幼儿园被围墙圈起,三面环着不同的小区,只有门对着马路。滑梯立在沙坑一侧,而沙坑临着一堵围墙,墙外数十米外立着二十层的居民楼。娃娃和小熊正对着这些,若是玩笑场合,喻文州觉得答案就该是沙坑和滑梯了。

  但显然不是。这是一场生死赌局,赌局的内容是以玩具模拟的犯罪现场。“娃娃和小熊看见什么”显然是指“娃娃和小熊”是目击者,而它们目击的必定是一场犯罪。

  滑梯和沙坑,如何犯罪?

  解答这个问题前,还要先解开另一个问题——受害者是谁?

  喻文州看向被自己扶起来的小木马。明黄色的小马,眼睛用黑色描得又大又圆,十分讨喜。眼角上方那块蹭掉的漆,似乎在向他说着些什么。

  闭上眼想了想,他走上去,认真观察着小木马的每一寸细节。手指在粗糙的伤口处认真磨了几磨,喻文州心下一定。

  而后他把小木马摆回最初歪倒的状态,退开几步,不小心就踩着了一辆小车。是辆玩具小火车,车斗里还盛着半斗沙。

  喻文州蹲下身子,捞起半把沙砾看了看,和沙坑里的无异。他侧过头看向沙坑,一道歪歪扭扭的沙痕一路拖曳而来,似乎是这小车漏下的。

  “车祸现场。小木马作为受害者,被运沙车撞倒,头部受重伤——”喻文州勾起唇角,突然扬声说道。

  “哦?”那边的话音在尾端悄悄扬了上去。

  喻文州拍了拍手站起身,眼底一抹异色一闪而过。

  * * *  * * *

  “监测到有无线电波,不知道是不是犯罪嫌疑人在进行信息传递。”盯着电脑片刻,王杰希拿起通讯器说。虽然还未下定论,但他的语气已经表明了态度。

  “电波有什么规律吗?”

  “从喻文州进去后开始频繁波动,似乎是……进行什么对话。”

  “那继续监测。沐橙,你那边有什么发现?”叶秋微微抬头看向苏沐橙潜伏的狙击点,那里视野开阔,是极佳的监视点。

  “还没有。目前已经找出来两个绑匪,在掩体后埋伏着,我们恐怕没法一枪了事。”

  “不着急,继续观察吧,最重要确定喻文州的安全。”

  “明白。”

  放下通讯器,叶秋回头看向霸图支队那端。韩文清此刻正在跟张新杰交代些什么,而张佳乐一个人靠着车子把玩着手上的通讯器,若有所思的样子。

  “老张,这案子怎么看?”叶秋叼起根烟走了上去,吐了个烟圈问。

  “不好说。如果是系统内部的……至少弹药这一块不是那么好处理的。而且如果出身技术部……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张佳乐语气里依然很随意,哪怕这话语本身十分沉重。

  叶秋沉默地吸了两口,把半截烟丢在脚下踩灭:“我跟关榕飞联系一下,看看技术部那边是不是最近有什么动静。”

  “哈哈。”张佳乐笑着摇摇头,“他那种不理世事的技术狂魔,你问他这种玩人情的事情他能懂?你这样还容易……”

  后半段话被他掐灭在嗓子里,眼神都微微暗了暗。

  “你为什么拒绝技术部的邀请而复出霸图呢?”叶秋笑了笑。

  “去技术部做什么?我又不是耐得住寂寞的人……还是这种刺激的生活适合我,哈哈。”张佳乐挑眉。

  “孙哲平和你联系了吗?他不是去了义斩吗?”叶秋也挑了挑眉。

  张佳乐沉默着,半晌才道:“没有。但是如果需要,我可以主动找他。问到他是不是你觉得这个案子需要他出马?”

  “那倒不用。”叶秋摇头,“我只是觉得……你们两个可惜了。”

  “可惜?”张佳乐笑,“叶秋,如果这个案子拿不下,可惜的就不止我们两个了……”

  “我总觉得,日后这种案子,只多不少。”

  “你说说,为什么错误的结果总是由无辜者来承担?为什么犯错者永远得不到惩罚?”

  叶秋看着张佳乐,看他眼神里突然迸射的狠厉无可阻挡。只是隔了半句话的空当,叶秋坚定地说:“这我们真的无可奈何,但不代表我们就必须妥协。你回到这里,不也就是这个原因吗?”

  “亲手还自己一个清白,还孙哲平一个公道。哪怕你知道只要掌权者依旧是犯罪者,你就永远无出头之日。但永远都不相信自己无力回天,只是必须付出足够逆天的努力。”

  张佳乐回过头看着他。逆光里他的面目一片模糊,可叶秋知道他的神情。

  因为一样的神情就浮现在他自己的脸上。

  很多路有去无回也要去踏破,很多仗必败无疑也要去征讨,别无选择其实就是一种选择。

  * * *  * * *

  而黄少天现在正是别无选择。

  到底何时才是最佳潜入时机,他这个最优秀的机会主义者现如今也无绝对的把握。然而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他便愿意不惜一切代价去把它变成百分之百的既定事实。

  如果现在从这堵围墙突入幼儿园,基本上等于大摇大摆踏进敌人火线。当然“敌人不会监视围墙周边”这种事情,黄少天根本不会相信的。越是这系统内部之人,越是明了这里藏龙卧虎。

  他倚在窗前安静地等着。如果他现在归队,也许还能等着叶秋安排一个战略出来,他老老实实执行便好……

  可是那样,喻文州就真的是孤军奋战了。他怎么能容许这种情况发生?尤其在他身体这么虚弱的情况下。

  所以他一定要踏上这生死之路。

  但黄少天岂是莽撞之人?出师未捷身先死这种事情,拿来煽情可以,拿来实践未免太蠢。而且,以他和喻文州的默契,他相信喻文州一定能为自己争取到那一分机会。

  那么在此之前,他只需要等着,等着赴那场鸿门之宴。

  不动如山——屯兵固守,则如山岳之固,不可动摇。*

  * * *  * * *

  “你一定希望听到这样的答案,是不是?”喻文州缓缓踏了两步,手指摩挲着沙坑旁的滑梯。

  “我只希望听到真相。”那声音依旧平板无波。

  喻文州随意打量着滑梯,不经意般地开口:“真相?你营造的真相?”

  “真相是不需要营造的。”

  “是么?那岂不是太对不起你这下了一番大功夫才经营出来的这个‘犯罪现场’了?”喻文州的手指有力地一敲,开启了一段行云流水般的演奏,仿佛他置身于音乐殿堂,而不是危机四伏的犯罪现场。若是识得音律,或是熟悉乐谱,当能从他的指法中推测出这是贝多芬的《降E大调第三交响曲“英雄”》。纵使于此一窍不通,单看那翻飞的修长手指如劲竹秀挺于怒风之间,其姿卓绝不可摧折,敲击在人心上颇有震慑力。

  而那幕后之人不知是否可见此景,只是缄默着不语。

  “运沙的小车停在小木马二十米外,从沙子落痕可以推断出小车的运行轨迹。在小木马出事的地点,沙量较多,显示在这里小车有过冲撞和急停。”手指停在滑梯的某一处,喻文州嘴角勾起,眼神定在浮空里的一处,口中继续说着。

  “据此推断,小木马应该是被运沙小车撞倒……”

  “这便是喻队长眼中我‘经营’的真相?”那端立刻接上喻文州的停歇,依旧是死水般的假音,却在这分秒不差的时机把握中,透出一股咄咄逼人的意味。

  “自然……”喻文州突然加力,握住滑梯扶手的手指,指骨分明。

  “——不是。”而后若脱力般,手滑了下来,落在自己身侧,可话音里却徒然加了几分力道。

  “运沙的小车质量很轻,小木马少说也是它的几倍重,试问得是多大的车速,才能让一个塑料模型小车撞翻一匹木制可供孩子骑乘的木马?这点常识,我还是有的。”

  “而你刻意设计的这么明显,我若不配合演一演,岂不太拂了你的面子?”

  “所以该走的过场还是要走的,这是咱们体系的——传统。”

  倚着滑梯,喻文州说这话时似笑非笑。他惯常温润,这番略略加了一丝的嘲讽,便叫人有些受不得。

  那端显然也是有些恼了,干笑两声:“喻队火眼金睛,何必戏弄于我?”

  “不敢。只是按着你的剧本走,我胆小,怕一步踏错。”

  喻文州笑笑,离开滑梯两步。也不知对方看不看得见,他只是认真指着滑梯扶手的某一处,说:

  “这里有一处划痕,底端有少量木屑,木屑上的漆色与木马一致。木马眼上三公分处的划痕,显然是在这里划下的。”

  “那么在这里,木马已经死了吗?我推断是的。木马额上的那处伤痕应该就是致命伤。而后木马从滑梯上坠下,恰好运沙的小车经过,撞上了小木马,导致了一场‘车祸’。”

  “至此应该还有一个问题——小木马在滑梯上的那致命一伤,到底是在何种情景下造成的呢?我想……”

  喻文州至此顿了顿,眸光一敛,漾出一瞬惊华——“是谋杀。”

  彼端始终是悄无声息,而喻文州说至此也收了声音。两方就此默然对峙,直到那端一声哂笑,道:“喻队的结论是?”

  “娃娃和小熊,目击了小木马从滑梯上摔落并被运沙车撞击的过程。但是它们并没有看到小木马摔下来的真相。”

  “这个答案,你满意吗?”

  长久的静默。而后是依旧无波澜的声音:“那么请喻队去挑选你想要解救的人质吧。”

  话音刚落,那蒙面绑匪便走上前来,从背后勒着喻文州的双腕,粗暴地把他推了个趔趄,赶着他往操场外的小楼走去。

  经过另一端的围墙时,喻文州回头看了看墙旁的老槐树,和墙头一直对着墙外的监视器。

  绑匪沉默地推了他一把,两人撞撞跌跌地在小楼里行走,最终来到了地下室。在这里,不大的空间里困着至少十几名教师和五十多名孩子。两名绑匪负枪荷弹,聚精会神地监视着房间的每一寸角落。

  喻文州的到来在人质间引起小小的骚动。还不及有更大的动静,在场的教师们已经手疾眼快地安抚住了孩子们。显然,在更早之前,他们已经被恐吓过。

  喻文州冷静地环视四周,眼神最终落在了一个男孩子身上。五六岁的年纪,在这群孩子中间算是大的。面色略显苍白,但对上喻文州的眼神却还是清亮的,甚至在看见他时还有了些不一样的神采。

  果然,喻文州心下了然。确实如他所料,绑匪把他带到了阎冥独孙阎祈的关押地。这一做法显然是阴险毒辣的。由喻文州来挑选被解救的人质,这个标准该如何定呢?而事件平息后,喻文州的决定会给他本人造成怎样的影响呢?

  这些问题就摆在喻文州的面前。因为,很多情况下,人们憎恨的不是剥夺他们生之希望的刽子手,而是只能容下一部分人安然离去的救生艇。都说死亡是公平的,可生的机会永远都不会均等。

  喻文州回望着阎祈的眼。这个孩子有着煊赫的家世背景,可在此时此地,这一切不再是他的冠冕,而是最致命的枷锁。

  所以,该如何决定呢?

  张新杰整理着带来的医疗器械,操作规范,不紧不慢,严格遵守《荣耀支队工作条例》上“医疗器械整理规范”的规定程序,让人错觉他还穿着白大褂站在自己办公室里——而不是身着笔挺却肃穆的警服,身侧便是数名拉开了配枪保险栓严阵以待的特警,背后是默然无声却有无数信息汇聚交流的临时指挥室。

  他作为霸图的法医加队医,以霸图副队长的身份随队赴京,协助侦破此次案件,却承担着非医护更不是霸图队内的职责。

  “喻文州若是谈不下来,随时得派你去。我们都不行,因为……”韩文清向他交代这话时眉头深锁。

  “因为如果出现这种情况,文州很有可能发生了比较难处理的意外,如身受重伤等。我可以提供必要的抢救。”张新杰不等他说完,点了点头自行接上。以他严谨的风格,“很有可能”这四个字只是为了某些“万分之一”的可能性留些余地。换言之,他认为如果需要自己出马,喻文州一定是遇上了致命危险。

  他和喻文州同期进入体系,出过几次共同任务,彼此间关系还算不错。但将他二人紧密联合在一起的,却是一个称呼:“谈判专家”。

  这四个字作为一种坊间流传的“尊称”,被赋予这个体系内的四个人——叶秋、喻文州、张新杰和雷霆队长肖时钦。

  他们四人所在支队不同,职务不同,甚至工种都不同。但这一“尊称”足够说明他们四人在谈判领域上的建树。

  暴力虽然能粉碎很多问题,但很多情况下,兵不血刃地结束战斗无疑是最理想的状态。“谈判”是达到这一目的最合适的途径。

  然而,与犯罪分子谈判,对谈判人自身素质要求极高。言语间的攻城拔寨,赌上的是人质、嫌疑人以及谈判者本人的性命。生死当前,非能者不堪重任。

  这四人虽然在同一领域并列称雄,却各有各的风格。叶秋嘴上功夫和他出手一样,花样百出,一切皆有可能;肖时钦则是标准的“保守党”,力求稳妥,有时不得不做出很多牺牲;喻文州则将自身所学融会贯通,常常与犯罪分子玩心理战术,虚虚实实雾里看花。也许是严谨性格与霸图整体直爽的风格叠加产生的奇妙效应,更多情况下,张新杰的谈判都是建立在“为强攻做策应”的基础之上。“强攻”往往等同于“高伤亡”,似乎与谈判的初衷相违背。但张新杰的谈判,充分体现着“策应”的风采。在一切发生之前借谈判掌握双方动态,并评估出潜在风险,且有能力将其降至最低——这就是“全联盟最低失误率”记录保持者张新杰最突出之处。有他的辅佐,霸图的任务总是简单粗暴地达成,却没有一处细节处理不干净。

  但无论张新杰的谈判为后续的行动带来多么稳妥的保证,都意味一旦真的要动用张新杰出马,不仅仅是喻文州出了状况,更是局势已经到了不得不交火的地步。

  这显然不是管理层想要的结果。

  张新杰看了眼站在叶秋身边的刘皓。现场四大王牌支队,八位可堪掌控全局的人物,管理层却偏偏选中这人作为代表发声。他之前那番话明明暗暗,像是表明了些什么,细究下去空泛无物。真是管理层的风格。

  张新杰眼神紧了紧。事关自己的切身利益,管理层还试图掌权却不愿承担责任……

  “新杰,做好准备。苏沐橙发现现场内部似乎有异动……”韩文清的声音恰在此时传来。

  张新杰抬眼看向幼儿园紧闭的门。而后他扣上自己随身的医疗箱,用一如既往的认真回答:“已经准备完毕,随时待命。”

  总得有人咬牙把责任扛起来。

  * * *  * * *

  围墙的上端有一个小小的监视器,这一点自然不会被黄少天忽视。所以他才会一直潜伏在这间儿童房里——这是监视死角。

  但同时这也意味着,他的视线完全被围墙遮蔽,对现场内的状况一无所知。

  这就是一场俄罗斯转盘游戏,谁也不知道致命的子弹会何时飞出。

  但黄少天就是有一击必杀的自信。

  因为喻文州在那里,对一切了如指掌。而有一种默契,不言而喻。

  他并没有失望。

  在静静等候二十分钟后,他听见了围墙那端突然爆发的略显压抑的嘈杂。

  没有一丝犹豫,几乎与墙融为一体的黄少天突然蜷身越出窗外,抓住围墙上一处极小的凸出,双脚顺势在墙上一蹬,腰身一折,他于半空中向后斜掠去,双手抓住了上一层窗户安置的铁栏。分秒间黄少天已经越出了一层楼的高度,而后身形一荡便踏上那堵围墙的顶端,恰好掠过刚刚转开的摄像头,得以攀上墙边那株枝繁叶茂的老槐树。

  蛰伏二十分钟,二十秒潜入。

  其疾如风——动作神速,有如飚风之疾。*

  * * *  * * *

  喻文州被匪徒从地上拖起来时,手还扶着心口,惨白的面色映在日光下颇有些可怖。

  “你没事吧?”离他最近的一位女教师壮着胆子低声问。

  “没事。”喻文州摇了摇头,安抚地笑笑。现在任何风吹草动,都能把所有人的神经挑断——这些人质们刚刚经历了一番惊吓,心理正是脆弱;而绑匪在释放人质这个环节,自然高度关注。

  而他需要的就是这么一瞬的关注。

  “小祈。”刚刚在观察人质片刻后,喻文州温和地同阎祈打了个招呼。

  “喻叔叔。”阎祈很是乖巧地低声回应了一句,声线略略有些颤抖,却足够平稳。

  喻文州点点头。他和这个孩子已经不是第一次见面了。

  在完成了几单不错的“生意”后,阎冥曾经邀请他去家里做客。“表面功夫总是做得无懈可击”,喻文州对于管理层这种粉饰太平的嘴脸太过明了。

  虽然厌恶,但他还是去了,仪容整洁,举止合度,让阎冥都有了些赏识。

  “小祈,这是爷爷的同事喻叔叔。”到达阎家时,喻文州见到了阎冥的独孙,据说是他“心头肉”的阎祈。

  听到爷爷的招呼,正在看着电视的阎祈迅速迎了出来,笑着叫了声“喻叔叔好。”

  “小祈好。”喻文州笑着回了个招呼,状若不经意地抬眼看了看阎祈过来的方向,看见电视上正在播着动画片,一个孩子带着他的机器人和伙伴们正在与坏人斗智斗勇。☆

  “小祈喜欢看这种英雄动画,哈哈。”一直观察着喻文州的阎冥发觉了喻文州的视线,随口说道。

  “嗯!我以后也要成为打败坏人的英雄!”阎祈眼神亮着用力点头。

  “好啊!等小祈长大了,也进荣耀来,和喻叔叔他们一样去打坏人!”阎冥笑得十分符合一个疼爱孙子的爷爷,声色间还带着骄傲。

  喻文州冷眼看着。教育孩子总是向善的,为何自己要披着善的外衣为恶呢?

  道理谁都会说,落实就是那么困难。

  那之后喻文州与阎祈还有过几次接触,他发现这个孩子确实是个阳光善良的孩子,对他这个爷爷口中“荣耀英雄”十分崇拜。

  而现在,他心目中的英雄真的要成为他们的解救者了。只是——

  “小祈,喻叔叔要先把弟弟妹妹们带出去。”喻文州直视着阎祈的眼睛认真说,就好像他对面不是一个孩子,而是和他一样的成年人。

  “……”阎祈眨了眨眼。

  “但是我会回来接你的。”喻文州顿了顿,坚定地说。

  “嗯。”阎祈点点头,眼神里有恐慌一闪而过,却慢慢变得和喻文州一样坚决。

  喻文州笑了笑,转身对押着他来此的绑匪说:“我要求释放三十名年纪最小的孩子,以及七位年纪最大的女性教师。”

  那端沉默片刻,电子音再度响起:“那便如你所愿。”

  “还有,我要求看着他们被安全释放,再进行下一个现场勘察。”喻文州冷静地补上一句。

  “可以,让喻队亲眼看看我的诚意。”那边毫不犹疑。

  就这样,喻文州带着被释放的人质在两名绑匪的押解下缓缓向园门走去。

  走过那株槐树二十米远,意外突然发生。喻文州抬手按住心口脚下踉跄两步,竟然直接栽倒在地。

  到他被绑匪拖起来,前后不过二十秒钟。

  这二十秒钟里,监视器、绑匪和幕后主使,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的身上。

  这就足够了。喻文州缓了口气继续慢慢前行。

  幼儿园三面环着小区,只有这边这堵围墙与居民楼靠的最近,只有五米的距离。

  而黄少天一定会选择这里突入。

  只是刚刚的一个路过一个回头,喻文州已经确定了这一切。

  * * *  * * *

  “喻文州和一些人质正在向园门方向靠近。”苏沐橙的声音从通讯器里传来,“有两个绑匪跟着,身上携带枪支。”

  “明白。”叶秋沉声回复,一扬手示意诸人保持警戒。

  幼儿园园门在他们面前缓缓拉开,一个女教师领着五六个孩子率先走了出来,神色慌张。

  “老方新杰去接。”韩文清凝视着那端的动静,冷声下令。方士谦和张新杰放缓了脚步慢慢靠近人质,直到数人走出了监视匪徒的火力范围,才迅速安排医护人员将人质急速带离。

  接着又是一个女教师带着几个孩子被缓缓释放出来。叶秋看着这情形皱了皱眉,抬手拿起通讯器低声问:“沐橙,喻文州现在在哪里?”

  “在人质的最后,两个绑匪之间。”

  “这个位置……”叶秋沉吟。

  “看来他是不打算出来。这一次释放的人质有三分之一之多,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张佳乐在他身边抬手拨了拨风吹乱的额发,听着身后爆发的哭号。

  叶秋却是敛眉沉默半晌,而后突然开口:“黄少天呢?”

  “嗯?”张佳乐有些迷惑。

  “黄少天现在在哪里?喻文州能有办法把人质释放出来,就一定有办法给黄少天营造潜入的时机。”叶秋左手搭在右手背上,轻轻敲了两下,似乎是理清了思路。

  “黄少天就算潜了进去,多半也是我行我素去了。”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偏低沉的男声,是林敬言。

  “老林,你和王杰希讨论出什么情报没?”张佳乐抬手搭在他肩上,十分随意地问。

  “不行,那边消息封锁的很好,不排除是管理层情报处出身……”林敬言摇摇头,“王杰希还在做信息比对,近千条真假不明的消息,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藏叶于林……真可怕。有时候信息多了真是比什么都没有还难处理。”张佳乐虽然不是搞情报出身,但是其中关窍却也知一二。

  “要我说,拿到最关键的消息,在我们这行里有一个一劳永逸的办法。”叶秋突然冷笑一声。

  “——杀鸡取卵。”张佳乐和林敬言对望了一言,三个人同时说出这个词。

  “不愧是老韩选的新队友,很有觉悟。”叶秋回身拍了拍他二人的肩,一脸讪笑。

  林敬言刚准备搭话,突然发现张佳乐神色不对。他循着张佳乐的视线看去——

  人质的释放已经到了这一拨的最后几人,这次喻文州稍稍站出来些,俯下身在和一个孩子说话。他的手微微抬着,指向他三人的方向。

  “怎么?”同样察觉了异常的叶秋转回身,只看见喻文州落下的手。

  张佳乐犹疑了片刻。他三人默默看着喻文州退回门内,那扇门在他们面前再次被合上。

  “远程操控。”张佳乐终于开口。

  “什么?”叶秋皱眉,林敬言有些讶异地看着张佳乐。

  “刚刚喻文州在那里做了一个手势。”张佳乐说着抬起手,比了个和刚刚喻文州一样的手势,“这个手势代表‘远程操控’。我当时在培训营给他们上弹药课,讲到‘远程操控原理’时用了这个手势做说明。”

  顿了顿,他继续说:“这是我个人习惯的一个手势,当时喻文州似乎很感兴趣,还来问过我……”

  “远程操控?喻文州是想借这个手势来传递这个消息?”林敬言低头琢磨了一下,犹豫地开口。

  而叶秋站在那里沉默着,目光找不到落点,似乎在脑海里搜寻什么。

  “我想喻文州的意思是:这个案件的幕后主使,并不在犯罪现场。”过了许久,叶秋突然露出明了的笑意,胸有成竹地说。

  “不在犯罪现场?”林敬言和张佳乐皆是一惊。策划了这样大规模的绑架,本人不亲自到达现场?那他如何保证这次绑架不会出现任何差错?这种事情,任何一丝细节疏忽都是致命的。

  “看来,真正的战争还没拉开序幕啊……”叶秋挑了挑眉,“功夫在诗外,是我们出手的时候了。”

  * * *  * * *

  枝节横生,却疏密有致。透过层层遮蔽,黄少天还是看见了喻文州。他面色苍白却坚毅,眸里眉间敛着傲气,身姿哪怕削瘦也绝不颓唐。

  黄少天勾唇笑了笑,他知道喻文州一定是有自己的想法,而他也有自己解决问题的方式。

  他二人再各行其是,也终究会殊途同归。

  两名绑匪押着喻文州从树下经过,黄少天瞄着机会悄悄丢下去一片叶子,看着喻文州不动声色地接住握在手上。

  你只需给我一叶障目,我必能还你贯日白虹。

  待三人的身影远出了黄少天的视线,他才回头,看着监视器已经重新指向了围墙外。

  可惜了,妄图捕捉风的脚步,势必要失望的。

  *“风林火山”,出自《孙子兵法》的军争篇。

  ☆电影就是《Big Hero 6》

  【芒篇】

  ——陆——

  It might be your wound,

  but they're my sutures.

  * * *  * * *

  树影婆娑,枝桠轻晃,一个身影落地无声。

  倚着墙根站了三秒,黄少天一个纵身,扑出数米远。手触地一个轻翻,灵巧地立起,瞬息间已经移出了监视器的摄像范围。

  他刚刚俯在树上观察了数分钟,这周围分布的摄像头早已烂熟于心,脑海里已经存下一幅禁区图。

  剩下的不过是些躲避的小事。至少对黄少天来说,这种事情当真手到擒来。

  办公区离他尚有五百米,这之间的围墙上分布了三个监控摄像头。推算出来的路线需要极精准的时机把握,因为对方算计的极好,三个摄像头错时旋转,留下来的空隙不过转瞬。

  这是一个漏洞,一个不甚明显的漏洞。甚至可以说,几乎完美无缺。因为只有黄少天有这样的眼力和实力,把握这样短暂的时机。

  若在平时,黄少天当真不会多做思考。但这恰到好处的漏洞,完美的像是刻意针对他营造出来的一样。

  就像是对方知晓他黄少天一定会潜进这个现场,一定会选择这条路线一样。

  黄少天的脑海里瞬息万变,千头万绪错综复杂,而身子却始终保持着紧贴墙壁的状态,浑身肌肉保持着高度紧张的状态,如一触即发的猎豹。

  而就在须臾间,猎豹再次扑出。又一场完美的转移。

  黄少天继续安静地等着。前途未卜,他却一掷生死。

  因为那个人在等着他,他必须向前。

  * * *  * * *

  张佳乐蹲在墙根,侧着头。

  周围人来人往,不少好奇的目光探来。他始终敛着眉,不搭理任何人。

  离开过的人都有着更坚决的心思和更无畏的勇气,因为他们再无惧得失。

  林敬言站在远处看了张佳乐很久,叹了口气。王杰希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循着他目光找到张佳乐,轻轻摇了摇头,道:“总觉得他要惹出点事。”

  “那也不奇怪。”林敬言笑笑,“张佳乐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

  停了停又补充:“但他总是能够把自己的事担起来的。”

  王杰希点点头,顿了顿,又摇了摇头,带着几分叹惋的意味。

  林敬言知道他的心思。毕竟提起张佳乐,“孙哲平”这个名字一定会连带着出现的。

  可惜了这全体系诸人眼中最登对的一对。在流言蜚语里,孙哲平以此生不再相见为代价,交换张佳乐无罪释放及其在体系里的地位,以此来保护他免除孙家和管理层的追责。这种事情在闲人嘴里还要唏嘘两句,而在两位当事人这里,仿佛一切如常,仿佛他们并未分离过。

  林敬言自然也是想到这里的。他看着远处张佳乐左摸摸右看看,像是个玩耍的孩子,总觉得少了那个高大的身影陪着,张佳乐都不完整了。

  犹豫了一下,林敬言回头看了看王杰希,恰好迎上他了然的点头。林敬言回以一笑,向着张佳乐走过去。

  靠近点才发现,张佳乐几乎把那个墙角的土全部徒手刨了出来。

  林敬言心下叫声不好。张佳乐爱玩爱闹,但全体系最卓越的弹药专家不是浮名,那是无数次现场出生入死,无数次与炸弹枪药打交道竖起的金字招牌。

  现在他这一脸专注,眼神如炬,岂是闹着玩的?

  林敬言加快两步赶了过去,看着张佳乐在泥土里翻找,心下各种可能性迅速筛过,各种状况对应的措施也有条不紊地在林敬言脑海里罗列出来。处理突发状况,林敬言的经验在全体系都是首屈一指的。

  不过首先要确认,张佳乐为何会做出这种略显反常的举动。“怎么了?你发现什么了?”林敬言蹲在张佳乐身边,帮着他把土块翻到一边。

  “这里有声音。”张佳乐皱着眉,低声嘟囔。

  “……你确定?”林敬言一愣。

  张佳乐手下一滞,抬头冲他很无奈地一笑:“我知道我是确定的,可是我无法说服你。”

  “不是,我只是……只是觉得,如果掩埋的这么深,你还能听到……”林敬言拍了拍手上的泥,扶上张佳乐的肩,“老张,你确实是全体系独一无二最优秀的弹药专家。”

  张佳乐回望着他。他的队友和至交眼里,满溢着信任与钦佩。在张佳乐引咎离职后,管理层技术部给他提供了职位,他还收到过多个支队的邀请,却最终选择复出霸图。理由真是简单到极限:霸图队长韩文清,根本就不在意张佳乐过去犯过什么错,打心底的不在意。

  张佳乐知道自己的决定并没有错。他在霸图得到的是百分之百的信任,不需要附加任何条件。

  “老林,你去做疏散吧。”眨了眨眼睛,张佳乐加快手下的动作。他相信自己的判断,无比坚信。他再也不容许有人因为他而受到伤害。

  林敬言也并未多言。他甚至没有询问具体状况,转身小跑着找到担任指挥的韩文清。

  听到这个消息,韩文清和正在一旁商量突破战术的张新杰都皱起了眉。

  思考了再三,张新杰开口:“如果是炸药,要看破坏程度了。埋在墙角……现在信息太少了,不好去做推算。总之为了安全起见,我建议把附近的人员调回来,张佳乐也不要留在那里了。”

  “就这样。老林你把张佳乐带回来。”韩文清点头。

  然而林敬言再次返回时,就知道张佳乐一定不会服从命令的。

  他可是一个能疯起来的人啊。

  * * *  * * *

  在喻文州进入第二个模拟现场前,已经对即将发生的一切隐隐有了猜测。

  事情的走势始终踩着他预料的步伐,一步不落。这并不能让喻文州感到轻松,相反,他感到由衷的可怕。把阴谋光明正大的玩成阳谋,而对手在明知是陷阱的情况下不得不跳进去,这已经是谋略的最高境界了。

  但这就意味着唯有任人摆布一条路可走吗?

  喻文州扫视着这个模拟现场。一间寻常的办公室,书桌书柜按照最普通的方式摆放着。沙发横在门的对面,毫无人气。太过普通了,令人根本无法与“犯罪”联系在一起。

  “那么,喻队长,第二个模拟犯罪现场调查,开始喽。”门口又响起那道冰冷的声音,即使带着伪装,喻文州依旧能听出对方那毫不掩饰的嘲笑语气。

  “恭候多时。”喻文州站在房间中间,目光落在书桌上。桌上摆着少许装饰品、一些杂物和一台电脑,没有任何可以称之为“特别”的物件。若这里果然藏着所谓的罪恶,调查难度显然不低。搞得现场一片狼藉血腥的,往往都是易于侦破的案件,在那里,线索到处都是。而恰恰是这种随处可见的场景,把线索融在平日的一事一物里,最是难以探寻。

  那端显然对于自己的这次犯罪现场模拟十分得意,死板的声线都掩不住他志得意满的情绪:“那么这次喻队长就要负责找到那把钥匙了——那把打开第三个模拟犯罪现场的钥匙。所有的线索都在这间屋子里了,至于找不找得到……”

  喻文州转过身,看了眼那个代替幕后者出现的傀儡绑匪。那一眼气势太过迫人,这个始终冷面如锋的绑匪都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半晌,喻文州慢慢收了目光,冷冷从唇角溢出一句话:“我想你最好早一点安排好人质的释放事宜,我们没必要浪费很长时间。”

  一句话,如一把薄薄的刀,划破一滩死水的氛围。

  明目张胆的陷阱吗?那就等着一场旗鼓相当的正面对决吧。

  * * *  * * *

  地形是出乎意料的复杂。这幢建筑内部空间被分割得十分破碎,拓展出无数小的空间来扩大它的利用价值。走廊被压缩得相当狭窄,两排相对的密集房间,房门有开有闭,门后同样的阒寂无声。但谁敢保证,杀手的枪一定没有伏在某扇门的后面呢?

  这一切是黄少天从窗前急速掠过的一瞥之后,在脑海中迅速构建的地形推导图。

  这种犹如扫描仪一般的能力,完全要归功于魏琛的培养。

  在黄少天还是街头混混的时候,打架可以说纯粹凭天赋。胜率虽然略高一筹,然而失败的代价是异乎寻常的惨重。黄少天有过无数个日夜,一个人蜷在脏乱的小屋里,自己包扎着鲜血淋漓的伤口,硬挺过脏器损伤的痛苦。

  很多次他都以为自己再也熬不到下一个日出,却最终顽强地活了下来。

  在黄少天逐渐把自己的性命视作草芥,终日在生死间徘徊的过程中,他遇见了魏琛。

  魏琛把他带上了正途,无论是人生还是打架。

  某次,他跟着魏琛与另一个帮派的人火拼,交战的地点是贫民区的巷子里。那个时候黄少天还是个毛头小子,年纪是魏琛带去的人中最小的一个,却骁勇善战,又灵巧异常,掀翻了对方不少硬碴子。

  事了,魏琛肿着嘴角叼起一根烟,蹲在血污杂乱的交战现场,跟黄少天说:“小子,你眼神相当毒啊,找人破绽一找一个准。”

  黄少天跟他讨了一根烟,学着他蹲了下来,刚点着吸了一口呛了半天,还硬要在咳嗽的间隙抢出几个字:“那……那……是……必须……咳咳……的!”

  魏琛抬手把他嘴里的烟夺过来换掉自己的烟屁股,娴熟地吞云吐雾了一番,继续说:“下手也够稳准狠的,不过控制差了点,有时候出手不过脑,浪费自己多少力气。比如刚刚这个——”

  说着他特意拿脚踹了踹旁边蜷在地上低唤的人示意他指的是谁,看着黄少天揉着被烟呛出来的眼泪满眼通红地点头后,才继续说:“这个你打他肋骨,得浪费多少劲啊。往后颈一个手肘就解决了,他得晕半天。”

  黄少天起身溜达到那人身边蹲下,低着头比比划划一番,才点点头表示认同。

  “还有。”魏琛吸的劣质烟已经弥漫起一片灰色的雾,把他整张脸都遮住了。他的声音从这片雾霾中探了出来:“你怎么不知道利用地形呢?这巷子这么窄,你身材瘦小,比他们那几个傻大个有优势的多。而且你看这里乱七八糟堆了很多东西,你不一定都要拿来打人,有时候拿来躲人的打更顺手。”

  说着,他操起身边一个破了个口子的锅,往自己脑袋上一扣。黄少天抬手敲了敲,感觉有些讨不着好。魏琛又手肘一弯,把锅扣在背上,一副乌龟的样子,猥琐的要命。

  黄少天忍不住揉着肚子笑,脑袋上立刻就挨了一记暴栗:“笑什么!把命保住就是好汉!打架呢谁管你好看不好看!”

  黄少天捧着脑袋绕到一边,说:“知道了知道了,还有什么?”

  魏琛动了动手腕,仰着头思考了半晌,才说:“也没什么。对你就一条,把对别人有利的一切废掉,甚至转化成自己的优势。这一点,对你,不成问题。”

  黄少天翻了一记白眼,说得轻巧。

  魏琛慢悠悠站起身,跺了跺脚,说:“不过嘛,想做到也没这么容易。今天回去后你就开始跟着小三子串街,每晚上回来把串过的街给我画出来。”

  黄少天脸迅速垮了下去——他们当年的地头,少说每天要串十条,还一个月不重样的。这些街道大多密密麻麻布满各种小铺子,各种违章建筑旁逸斜出的,只串一遍他哪记得住?!

  但他真的记住了。当然那已经是三年后。他已经当上魏琛手下的一个小头头,带着几个兄弟每天巡街,只需扫一眼就能把某个铺子杂乱无章摆着的货品在脑子里描画出来。换一条新的街道,他也能凭借魏琛的“快速记忆训练”积累的经验,扫一眼就能在脑中复刻。

  魏琛没有错看黄少天,他确实是个天才,在相当多的方面。

  但天才也不是枯坐就能成佛的。魏琛对他各方面的培训犹如一把利剪,大刀阔斧剪掉他冗余的枝桠,把他塑造成如今这幅模样。

  没有魏琛,永远都不会有今天的黄少天。

  而今天的黄少天,要用魏琛传授的一切,去践行魏琛的那句话——把对别人有利的一切废掉,甚至转化为自己的优势。

  他知道,对自己来说,不成问题。

  * * *  * * *

  张佳乐感觉指甲断在泥土里时,只是不在意地抹掉指上沾的泥看了眼。半边劈开一条裂缝,血已经涌了出来,滴在泥土上迅速渗进地底,消失不见。

  于是张佳乐就当没有这回事一般,继续刨了起来。

  “老张,你消停吧。队长叫你撤退。”林敬言抓住他的手阻止了他的动作。

  “老林,已经快要到了,我确定。声音越来越大了……”张佳乐甩了甩手,没能从林敬言的禁锢中挣脱出来。他着急地回头看着林敬言,鼻尖一滴汗珠正缓缓掉落。

  “哎……你歇歇,我来。”林敬言摇了摇头,就知道张佳乐不会服从命令的。其他人已经被他全部调开,但张佳乐不肯走,他也不能甩手不管。

  张佳乐看了他两眼,终于妥协地点点头。他颓唐地拍了拍手,起身站在一边,看着林敬言接上他的班开始手刨泥土。

  没有人想到匪徒会把炸弹掩埋的这么深,自然没有准备相关的工具。但拆弹之事向来是分秒必争,张佳乐没有等到拿到趁手的工具就开始了。

  他的决策显然是正确的。林敬言接他的班没多久,一个方形的物体渐渐从泥土里露出形状。

  张佳乐深吸了一口气,拉开林敬言蹲下身子,手下动作放慢了几分,一点一点把物体周围的泥土移开。

  现在已经不用张佳乐来说,林敬言都已经能清楚地听见滴答的走秒声。

  这声音敲在两人的心上,压上心跳的节奏,仿佛能决定人的生死。

  如果这确实是个炸弹,他二人的生死的确寄托在这个不大的方形物体上了。

  张佳乐手下的动作越发轻缓,同时速度也越发迅捷。一双手沾满了泥土与鲜血,却在那方形物体的周边扫出一片空间。

  而后他深吸一口气,抬手轻轻拂去物体上的泥土。那个令人草木皆兵的物体,终于露出了它的庐山真面目:一个黑色的塑料方匣。

  张佳乐手指轻轻滑过方匣的边缘,认真抚摸过两遍后,停在前端正中间。

  林敬言在他背后小心地看过去,那里似乎有一个小小的扣。张佳乐小心翼翼地用拇指旋了180°,他们听见一声轻响,匣子自动弹开。

  那里面布满了交错的电线,以及两个装着液体的试管。定时器卡在两个试管的中间,似乎时间一到就会掉落,两个试管会自然相撞。张佳乐低声爆了句粗口,抬手把林敬言往身后推了推:“还不确定是不是化学炸弹,你离我远点。”

  林敬言抬手按在他的肩上,沉稳地说:“干好你的工作,我有分寸。”

  张佳乐闻言不再言语,专心致志地开始整理着电线。林敬言在他身后看着,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这体系内或多或少什么都要接触一些,但提到弹药,张佳乐在的场合,连叶秋都不敢轻易出手。这种危险系数高,又牵扯众多的工作,向来应该由最专业的人士来完成。

  所以想来,张佳乐的压力是相当大的。但在林敬言的印象中,这人总是快快乐乐的,性情直爽极了,看上去并不是一个忍辱负重的人。

  但毕竟他不是张佳乐。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再怎样感同身受,也不可能代替别人活一遭。他经历的一切,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所有人都是由过去的点滴积累作如今的模样,不一一走过,又怎敢妄言自己看破了他人的一切?

  所以,林敬言眼中的张佳乐再怎么跳脱不靠谱,心中的张佳乐都是一个值得托付生死的好兄弟。毕竟是拿血换来的心,一起历过生死,这种感情轻易抹去不得。

  可托生死的信任让林敬言毫无畏惧地站在张佳乐身后,哪怕这人曾经因为一起爆炸案被指控。同样的场景重演,林敬言依然毫不迟疑地选择相信张佳乐。

  而当他看见计时器的数字突然快速减小时,这种信任依然没有被磨灭。在那种关头,林敬言只是做出了自己该做的一切——

  他拉起张佳乐,拖着他快速后撤几步,卧倒在地。

  走秒的声音停止了。一声巨响在他们十几米开外炸开。

  张佳乐不顾一切地挣脱林敬言起身,却看见完好无损的匣子。

  “那两管液体是幌子,定时器上设了一个程序,会引发巨响。”林敬言凑了上去翻弄了一下,很快便判断出来。

  张佳乐愣愣地看着一切,半分钟后狠狠地一拳砸在地上。

  “他的目的就是让我发现这个匣子并且误导我把它当成炸弹,从而……”

  “从而引发那声巨响。”林敬言站起身看向围墙内。

  “这恐怕,与里面的局势有关。”

  * * *  * * *

  当喻文州听见响声时,那第二个模拟现场已经勘查了近10分钟。

  相较于第一个,进程是极其缓慢的。

  那电子音已经就此冷嘲热讽了数次,像是为了找回刚才丢了的面子。然而喻文州依然不见慌张。他认真打开每一个抽屉,翻查每一个物品,甚至还打开了电脑。

  而那声巨响自远端传来时,喻文州正在尝试着破解开机密码。

  绑匪的注意力似乎被吸引过去,而喻文州只是稍稍顿了下手上输入的进程,随即神色不改地继续敲着键盘。

  “看来,体系的精英们已经按耐不住了。喻队长,已经不是我在嫌你慢了,你的伙伴们也等不及了。我看我们不如定个最后时限吧。三分钟内,你找不到钥匙,就算失败,如何?”通讯器那端显然已经通过监听监视器了解到了情况,话语里满是幸灾乐祸。

  喻文州神色自若地摇了摇头,问:“你不担心爆炸会引起事故,破坏你的计划?”

  “哪有爆炸?”那端的声音好似无辜,“我不过是听见了一声响而已。”

  “哦?”喻文州点了点头,语气带着疑问,神色却是预料之中的平静,“所以这应该是你计划内的一环。你想借这一声响达到什么目的呢?外面的队伍不清楚内部的状况,会误以为这一声响将引起内部的混乱。然而,如果是人为引发的这声响动,他们应该已经推测出你是有意为之。张新杰在现场,他的习惯向来是周全每一个细节。不难推测出他为了安全起见,一定会向韩队提议强攻。但是,为了确保人质与我的安全,他一定会要求先进行谈判。如果我猜测的不错,你会接受他的谈判请求并且把我带至谈判现场。”

  他顿了顿,眼神终于从电脑屏幕上移开,看着对面因他所言而眼露困色的绑匪,显然傀儡已经无法彻底看清局势。真正的战争一直是在看不见的地方进行着。喻文州笑了笑,接着说:“刚刚我尝试着用手势传递信息,你应当可以通过墙头架设的监控看见当时的一切。即使你不懂手势的具体含义,本着‘保险起见’的原则,你至少也应该来盘问我一番。可你什么也没说,假装一切没有发生过。那个时候我就有了推测,你的目的并不只是把我困在这里,破解这三个模拟犯罪现场这么简单。你营造出滴水不漏的假象,却故意留出诸多伪造成‘不经意’的错漏,诱导我们去抓住它。当我们自以为抓住你的痛脚,可以展开反击时,却根本想不到一切只不过是你计划内的一环。到现在为止,我们看到的一切,不过是你想让我们看到的而已。”

  喻文州说这些话时侃侃而谈,仿佛在进行一场友好的讨论。而通讯器的那端,始终沉默着,气氛相当压迫。

  “哈,我这一番苦心经营,在喻队面前还是不堪一击。哎!就不该在喻队面前班门弄斧。”半天,那边才缓缓道。

  “不过,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喻队已经困在我的局里。找不到钥匙,你和人质……”

  “我找到钥匙了。”喻文州打断他的话,从电脑后站了起来。

  他的手上拿着那把钥匙,光从窗户洒进来,映在其上熠熠生辉。

  ——TBC——

  下一章:(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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