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棠欢

旧文不补。爱你们。

【黄喻】光与芒——Immortals(3)

  起始章:(1)

  上一章:(2)

  —— † —— ✲ —— 

  【光篇】

  ——叁——

  I am the sand in the bottom half,

  of the hourglass.

  * * *  * * *

  黄少天从来没见过这么鬼扯的“C级”任务。

  真是鬼扯——

  一幢拆迁楼房的墙壁里,挖出来两具尸体。

  这还不算什么。

  尸体保存完整,裹在一种奇异的白色绸状物内,肌理组织还有残留。

  然而它们的死亡时间是四年前。

  这不是法医鉴定的结果,而是一个青年女子的话。

  就是那个面色苍白身形瘦小的女子,引导着挖掘人员,找到了两具尸体。

  据她说,是她看见这两具尸体的鬼魂向她求救。

  总之,黄少天抱着臂皱着眉,盯着那个言辞间微露怯意却怎么也不改变说法的女子:“是我看见的。”

  他说不好信还是不信,但他觉得喻文州肯定是信了。

  喻文州唇角保持着安抚的笑意,这似乎是他审讯时的特点:温和冷静,简直像给嫌疑犯做心理咨询。

  但如果嫌犯被迷惑,那结果一定是致命的:被喻文州不紧不慢的节奏带入彀中,只要一个松懈,言语间总就会错漏了那么一点……

  黄少天特别喜欢跟喻文州搭档审讯。排除掉其他心思,就他最擅长抓人错漏的审讯风格,和喻文州就是绝配。

  说起来他俩也没搭档几次,偏就把他的一点一滴记得那么清。

  就是因为记得太清,这一次他也就回头看了一眼,就知道喻文州是信了——他的眼睛虽然看着那个女子,询问也有条不紊,但脑袋里肯定想着别的什么。

  因为喻文州想事情的时候,手指会下意识地捻着个东西搓动。比如他现在无意识地把审讯笔记的一个边角搓成一个小卷。

  再深入了想,这个女子虽然说得玄之又玄,不过喻文州状若无意地将一处小小细节的询问穿插在各种问题中反复提出,那个女孩未出现过任何前后矛盾。

  所以,喻文州的推理思路肯定是:女子陈述无逻辑错误,细节经得起推敲,所以应该是事实,至少在她心里认定了是事实;灵异事件蓝雨并非专长,所以喻文州已经在思考案件下一阶段交接的事情了。

  黄少天想到此不禁笑了笑,他哪里是来审讯了?他分明是来研究喻文州的心思了。

  * * *  * * *

  “……请不要害怕。我们相信你说的一切。也请相信我们会妥善处理这个案件。荣耀系统中有选拔处理此类案件的特殊人才,我们会把案件交接过去。下一阶段还请配合。多谢。”喻文州最后客气地结束了审讯,十分绅士地起身送那位女子离开。

  黄少天坐在原处,安静地等着喻文州返回审讯室。

  “今天黄少很安静啊?”看着有些异常的他,喻文州忍不住小小地讥讽了一下。

  “她没给我机会啊!你知道我一般喜欢抓着别人说错的话一通猛打,或者是前言不搭后语的地方刨根问底。这女孩从头到尾叙述完整逻辑严谨细节清晰,真找不到插嘴的地方。倒是你,想把案子移交给谁?王杰希不错,据说他对风水很有研究。”

  “王队还在办魏队的案子,不合适。”喻文州摇摇头,尽量让语气听上去轻描淡写一点。

  “早就知道你有主意了!刚刚看你一直在想事情。你说说,说好了咱俩协同办理这个任务,从头到尾我就给你当了回司机把你拉到现场又拉回来,其他还干了什么?我的意见你也不听,喻文州,太自行其是可不太好啊!”黄少天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假装抱怨。

  “少天什么都不干,侦查记录上就添了一笔,我羡慕还来不及呢!”喻文州走过去整理材料,语气中还真有几分小小的酸意。

  “啧啧啧,你不去演戏真是我国影视文化圈的损失!形象好天赋高,满身都是戏哟!”黄少天咂着舌,“好了咱也别瞎扯了。你是打算把案子交给皇风吧?他们最开始成立就圈了一堆这种怪才,咱们同期的那个田森今年接了队长,据说还是什么堪舆风水世家出身的。你说我下回碰见他是不是让他给看看八字?算算仕途……姻缘啥的……”

  “呃……我觉得田队大概不会相面……”喻文州歪头想了想,认真冲着黄少天说,还配合着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你赢了你让我无言以对虽然我觉得咱们俩和田森都不熟但是你好像说得很有道理。总之别再聊这个话题了,赶快把这个任务档案清理好移交给皇风。我帮你跟方队请了三天假,好好歇着。”黄少天有些慌乱地移开视线。

  喻文州心真坏啊……抓弱点这货也是一把好手。算是棋逢对手吗?

  “谢谢少天。”喻文州低头含着笑整理文件,假装不知道黄少天偷偷飘过来又怎么也不舍得移开的视线。

  * * *  * * *

  二人出了审讯室,正好碰见了步履匆忙、低声交谈的王杰希和方士谦。

  “王队,方副队。”喻文州停下来礼貌地打招呼。

  可黄少天就没这么心平气和了。

  “哟!杰希大神这脚下生风的,急着去哪里请功啊?别着急,这案子虽是铁定破不了,但也得走个过场不是?不然像我这种无赖,要是抓住机会了狠咬你一口,你可吃不了兜着走啊!”

  “在我还能掌控的时间和范围内,我会不惜一切代价向事实逼近,直到无能为力为止。”王杰希不气不急,沉着答道。

  “那么辛苦王队了。”喻文州悄悄拉了拉黄少天,含着笑冲王杰希点了点头。

  王杰希点头示意了一下,转身离开。

  “我说,你们也别太怪他。毕竟这队长之位鲜血淋漓的,我们队长他坐得很艰辛。从第一天开始,他就把微草视逾生命……”方士谦叹了口气。

  “那也不该拿别人的生命去成全你们微草吧?”黄少天冷笑。

  “我们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方士谦耸肩。

  “不用跟我解释。这个系统里人来人往的,今天还没记住新来的那个叫什么长什么样,明天他就不见了——这种事常见到我们都麻木了。反正失踪的不是我,你们不用对我负责。”黄少天若无其事地把眼神移到一边。

  “你呀,外表看着活波开朗的,行事看着凶狠冷厉的,可惜还是太重情啊……你就嘴硬吧,等魏琛回来收拾你!”方士谦撇撇嘴,转身离开。

  喻文州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背影,偏头看了看犹自冷着脸的黄少天,突然笑着说:“微草人人都会看相呢,少天抓紧机会问问仕途姻缘呀?”

  “说什么呢喻文州?行了别管那事了让他们折腾。把材料给我,我递交方队,你去休假去!”黄少天说着也不征得喻文州同意,一把拿过握在喻文州手上的材料,转身走向方世镜的办公室。

  没几步,他又顿住步子,回头看着喻文州,笑着说:“说好了欠我一顿饭不是?今晚上还啊!”

  喻文州浅笑着站在原地,像是在做一个承诺:“好。”

  更像在下一个决心。

  * * *  * * *

  直到黄少天衣冠楚楚人模人样地坐在喻文州订好的某米其林三星评级餐厅,嚼着据说一两等价一两黄金的牛排时,还是感觉,喵了个咪的,喻文州你就这么敷衍我是不是?

  “不合胃口?”黄少天第七次扯了扯领带又徒劳地垂下手后,喻文州眼也不抬地开口。

  “不合,太贵,吃不起。”黄少天干脆地扔掉刀叉。

  “真抱歉,是我欠考虑。主要是我住宿舍,平日里都是食堂外卖的,而像请少天这种大事不得不慎重。没想到慎重过头了。”喻文州垂着眼,轻轻笑着,“所以任何事啊,都得适度。”

  “哦,适度。”黄少天语带讥讽,“喻影帝玩演技一直玩的出神入化的,没想到写剧本也是炉火纯青哈?这会儿旁敲侧击地,想暗示我什么?不符合你的剧情设定了?”

  “我只是觉得,少天对我的好,我快偿还不起了。就像这过分奢侈的晚餐,吃不起,就不合胃口。”喻文州话说给黄少天听,眼神却专注于牛排。

  “哦。所以你觉得,我对你好,是希望你给我报偿?”黄少天站起身,“那算了,不用你还了。以后不对你好就是了,从根源断掉,你满意?”

  说罢他扯掉束缚他一整晚的领带,拎在手上,转身离开。

  喻文州拿着刀叉的手依然很稳,只是切割的力度,稍稍大了一分。

  * * *  * * *

  休假三天,喻文州是躺在宿舍床上度过的。

  之前高密度工作和高强度审讯,再加上去了趟首都开会,强大意志力支撑下,身体竟然没敢掉链子。

  然而,绷紧的弦松了一刹,立刻就断掉了。

  高烧三天,喻文州从来没有这么虚弱过。

  脑子基本上是一团浆糊,身子基本上是一张薄纸,两样加一起拍扁了,他就可以像即时贴一样,自挂东南枝。

  恍惚中他感觉有人来了又走,去而复归。有人试图把他从床上抱起来,又妥协于他的挣扎。有人扶起他喂他喝下一些流食和药,给他输液,为他敷冰袋。

  烧成这个样,他也知道,那个人一定是黄少天。

  真要还不起了……喻文州很无奈。

  我的命,不能搭在你身上啊少天。

  而且,我不值得……

  * * *  * * *

  “少天。”

  黄少天顿住脚步时皱了一下眉,转过身还是笑得很随性很自然:“方队,何事吩咐?”

  “文州……他怎么样了?”方世镜轻声问。

  “不太好。队医开的药我喂他吃了,也一直在输液,但还是没退烧。”黄少天答得很溜,一点责怪或心疼的语气都没有。

  “那,我继续给他假期吧。不过你不能照顾他了,皇风那边接了咱们的案子,但需要之前的侦查人员抽调一个过去协助调查。现在只有你能去了。”

  “好。”黄少天甚至笑了笑,一点也没有推诿,“什么时候出发?”

  “现在。”

  “那我把这药给文州送过去。送完马上走。”他点点头。

  “嗯。”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方世镜也不能再反驳。

  他看着黄少天轻快的步伐,心很重。

  这个年轻人,会在心里多怨他呢?作为魏琛最器重的实习生,黄少天面对魏琛失踪的事情冷静到令人诧异。他唯一的抗争似乎就是对喻文州近乎霸道的保护。

  方世镜不是不清楚管理层对喻文州的态度。实际上,大部分知道这个案子的人,都能猜出喻文州势必要遭到清洗。有正义感而又有点回护能力的如王杰希、楚云秀等人,也都做了力所能及的事。但是,谁也不能力保下这个毫无根基的年轻人。

  尤其是涉案的蓝雨诸人,对于这件事情,他们对喻文州最大的回护也许就是置身事外。

  可黄少天偏不。他依旧如往常一般在队内嬉笑怒骂,出任务时精力十足,严格遵守着队内和系统内的纪律。但每次喻文州的任务及审讯,他都要动用各种手段去摸清一切,无视任何危险与劝阻。

  再后来,他开始直接参与喻文州的一切事情,甚至背着喻文州私自替他做下决定。

  方世镜想起魏琛说过,黄少天对于危险有着极敏锐的直觉,这是他最大的天赋之一。

  而另一大天赋,就是把危险变成危机,然后让这把刺向自己的尖刀,在不知不觉间调转方向,捅进敌人的心窝。

  方世镜咬紧牙关。

  要相信魏琛,要相信黄少天和喻文州,要相信自己。

  无论要背负什么,都要支撑蓝雨到喻文州他们可以独当一面的那一天!

  * * *  * * *

  黄少天阖上喻文州宿舍的门,反锁,在外面拿钥匙也不能打开的反锁。

  他看着手上的药盒,晃了晃,随手丢在垃圾桶里。

  他每天按时去队医那里给喻文州取药,每天按时送过来,但却从来没有给喻文州喂过一次。

  喻文州服用的所有药,都是半夜里方士谦偷偷送来的。

  “别信任别人,我们队长觉得你们内部不安全。魏琛失踪的事,一定有内鬼。他们要是借这个害死喻文州,你到时候哭都来不及。”第一天晚上,方士谦给喻文州检查完后恐吓他说。

  “我知道。不然不找你来。”黄少天抬手摸了摸喻文州的额头,难得的少话。

  “他这病除了累的,还是有其他病因。这几天他接触过什么?”方士谦皱眉。

  “我一直看着,吃的饭都是和我一样的。”黄少天跟着皱眉。他这几天找各种借口黏在喻文州身边,每顿饭都要从喻文州的碗里盘里弄走些饭菜亲口尝尝,现在他没事喻文州怎么有事了?

  这件事黄少天到现在也没搞清楚。

  还好喻文州的病情终于在方士谦的治疗下稳定下来。

  可现在突然要调走黄少天。

  “你再不好起来,我回来之后你是不是就挂了?”黄少天走到喻文州床前,俯下身子看着他。

  “可别让方士谦说中了。不然,我真的哭都来不及。”

  “你账还没还完呢,喻文州……”

  * * *  * * *

  “你确定没问题?”方世镜皱着眉看着对面的青年。

  “没事。”喻文州摇摇头,身子因此一软。

  黄少天自然而然地伸手扶了他一把,又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指尖的触觉还是偏热。

  方士谦说得对,喻文州只是烧糊涂了,但绝对没晕过去。所以,他就刺激了一下,这人就挣扎着爬起来了。

  真是惜命啊喻文州!黄少天冷笑着想。

  可你干的事,桩桩件件,哪个不是找死?

  有时候真想甩手不管你了!黄少天张了张手指。

  可是呢……

  他冲着自己冷笑了一下,跟着喻文州在协助调查责任书上签了字。

  * * *  * * *

  “谢谢少天这几天的照顾。”坐在开往机场的车上,喻文州勉强开口,语音含混不清。

  “好说,你欠我的,记得还。”黄少天笑的很自然。

  “嗯……”喻文州眨眨眼,眼皮很重,头很痛,身子很软。

  “别死撑着,到了我叫你,睡觉去。”黄少天今天话少得可以,显然心情不太好。

  喻文州摇摇头。

  “那你想干嘛?能不能就听我话一次?接受我的安排就这么让你难受?”黄少天有点烦,但看着喻文州半条命已去的样子,说了几句又软和了态度。

  “聊聊天吧少天?”喻文州往座椅里缩了缩,身子微微蜷起,像是有些冷。

  “你说。”黄少天向车窗外左顾右盼,没一会儿还是把视线落回喻文州身上,看了一小会儿,脱了外衣给他披上。

  这时候才发现,喻文州已经合眼睡着了,眉头微微皱着,一点也不安心的样子。

  黄少天忍不住抬手,轻轻揉着他的眉心,想抚开那一点点的杂乱心情。

  叹了口气,他从行李里翻出冰袋,给喻文州敷上。

  * * *  * * *

  事实证明,这次的协助调查,并不是皇风这边主动申请的。

  田森在机场看见半个人软在黄少天怀里的喻文州,瞬间有些不知所措。

  人都这样了,还能让人家怎么协助?

  而且喻文州之前的审讯记录和罪案现场调查报告都已经将各种细节资料梳理清楚,田森象征性地问了几个问题,直接冷场了。

  至于协助……黄少天和喻文州其实都不是这方面的专家。

  荣耀体系内各支队因为是自行组建,每队人数并不多,也不能保证各类人才全齐,只能是主要人才更充足一些。

  某些案件在侦破过程中,负责支队缺乏特殊领域人才,然而因为种种原因不能直接移交的,可以向管理层申请,协调其他支队,调派该领域专精来协助调查。

  但被借调最多的弹药研究领域最顶尖大神百花副队张佳乐,却并不是因为各大支队都稀缺该方面人才。碰见与炸药相关的案件,各支队都习惯性想跟管理层申请把张佳乐调过来——实在是他在这个领域太大牌,其他任何人跟他一比都有点不够看的。

  而喻文州和黄少天,本身还只是刚刚留任的实习生,其次,二人专精皆不是灵异事件,甚至这个案子就是他二人亲手移交来的。

  怎么协助?

  田森有点头大。

  但黄少天很开心。

  他们到达皇风所在的驻地首都没多久,方士谦就回来了——微草的驻地也在这里。

  方士谦很够意思,甚至没有回微草,直接陪着喻文州他们住进宾馆,开始给喻文州彻底地检查和医治。

  说起来,方士谦是被借调第二多的大神。他在医疗方面的能力,目前荣耀体系内还无出其右。

  可是这一次,方士谦怀疑的其他病因依然没有找到。黄少天和方士谦都有些担忧,然而喻文州却十分淡然。他只是笑着说自己身体素质相较于体系内其他人确实弱了点,估计他们有点高看了他。

  “导致方神判断偏差,不是我故意的。”说罢,喻文州配合地无辜眨眼。

  “你够了。睡觉睡觉睡觉!”黄少天焦躁地抽掉给喻文州垫的靠枕,小心翼翼扶着他躺回床上,看着他乖乖阖上眼。

  “总之好得差不多了,就是病势太猛,想彻底恢复要一段时间,别急。”方士谦看着黄少天发愁的样子,忍不住轻笑。

  “笑什么笑什么笑什么!”黄少天压低了嗓子俯在方士谦耳边念叨。

  “黄少啊,要不要找我们队长给你看看相?测测和文州八字合不合?”

  “你滚开!不对!王杰希真的会看相?他那大小眼不怕把别人看晕了?”

  “开个玩笑嘛,我们队长就是看人准而已。不过看人准,所以就能看出来黄少你的心思了。”

  “我去我去我去!他看出我什么心思了!!”

  “别吵吵,吵醒他了。”

  “卧槽你还知道啊!那你刚才在我这边说话声音还不放低点!”

  “哎哎哎你别冲我耳朵吐气啊痒!”

  “方士谦你给我出来咱俩好好说道说道……”

  门轻轻阖上的声音刚刚落下,喻文州默默睁开眼,盯着天花板看了半晌,幽幽吐了口气。

  * * *  * * *

  少天啊,我只是时光遗留下来的沙粒。

  除了过去,我不能给你任何未来。

  你我又何必在一起。

  * * *  * * *

  第二天,喻文州接到管理层通知,接受封闭培训三个月。

  黄少天被方世镜紧急调回,三日后参与“A”级任务。

  【芒篇】

  ——叁——

  I try to picture me without you,

  but I can't.

  * * *  * * *

  黄少天推开蓝雨支队办公室的门,空无一人。

  蓝雨的“任务轰炸期”还没有结束,空旷的办公室像是被遗弃的废墟,遍地狼藉。

  黄少天站在那里,忍不住地冷笑,笑着笑着捂上脸。

  大约我们都终将成为沙漏底部的那一颗,停在那里,作为过去的证明。

  * * *  * * *

  那天喻文州接到的正式通知是方士谦带来的。

  黄少天刚刚喂喻文州吃完药,看着他若无其事地接过通知签字,一瞬间想“假装失手”把端着的水全部泼上去。

  “没事的少天。”像是猜到黄少天的企图,喻文州抬头安抚地笑笑,把通知干脆利落地递到他手里,“这是全体系公开的训练,所有参训人员名单和培训教官名单都有公示,是不是,方教官?”

  “哎哟,我就是去凑个数的,别嘲笑我啊文州。”方士谦笑着摆手,看上去也很轻松。

  黄少天来回看着他俩,最终低头打开通知,随手翻着:

  “……霸图张新杰、嘉世苏沐橙、雷霆肖时钦、虚空李轩,咦?方锐是谁?咱们蓝雨有这人?”

  “咱们下一届的实习生,应该是作为优秀实习生选拔进来的,你看,还有几个……”

  “嗯,轮回周泽楷、虚空吴羽策……所以这次选拔参训人员以什么为标准?”

  “队长继任。”方士谦以“答记者问”般正式的口吻回答。

  “哈?队长继任?你的意思是——”黄少天抬手一指坐在床上拥着被子一脸平静的喻文州,“他是我们蓝雨未来的队长?”

  “看来你们蓝雨是这么打算的。”方士谦点头。

  黄少天扭头看着喻文州,突然笑了笑:“真是小看你了呢喻文州……”

  他慢慢走过去,俯身和喻文州直视许久,突然轻声说:“以后真的但凭驱策了,队长。”

  喻文州眨了眨眼,神色如常,眸间深处却隐隐有一抹微光乍泄。

  而黄少天已经重新拿起那张通知评头论足:“教官……叶秋?啧啧啧……韩文清?啧啧啧……唉他俩会不会因为教育观念不一致打起来?或者平时打惯了一不小心一拳头就招呼过去了?林敬言?你别说我挺佩服老林的,长得斯斯文文,脾气好的不行,却黑白两道上都混的开。我听说他们呼啸驻地的混子头子都和他称兄道弟的,是个人才……张佳乐?这货最近没被借调吗?是不是孙哲平发飙了?不过管理层直接把他圈走三个月孙哲平能放人吗……”

  方士谦笑着摇了摇头,看向喻文州,却见他目光如同放空一般,似乎在想些什么。

  方士谦顺着他目光看过去,落点是黄少天。

  这两人真奇怪,非要架起重重藩篱,悄悄关心着对方,却把自己刺得满身伤。

  何必呢?

  * * *  * * *

  那天黄少天接到通知时,不发一言。他默默看完短信随手删掉,然后把手机丢到一边继续帮喻文州检查行李。

  “三个月啊……马上就要春天了你岂不是要呆到夏天才回来?这次带来的衣服都太厚了,你钱带够没?不够我给你,直接买吧也别寄过来了,折腾……”

  “少天,方队叫你回去吧?”喻文州站在窗前低声问。

  “嗯,有任务。这次来没有准备常用药,我去找方士谦要点,你身体素质不好常备着吧。需要哪些方面的?感冒药胃药消炎药……还有什么?”

  “方副队是一起封闭入营的,他也应该是我们训练营的队医,我想不用担心这个了。少天,陪我出去逛一逛?”喻文州转过身看着黄少天。

  “还烧不烧?”黄少天丢掉拖到地上的check list,走过来摸了摸喻文州的额头。

  “出去走走,好吗?”喻文州低下头,躲开黄少天的手,不动声色。

  黄少天手停在原地,面无表情,只是看着喻文州。

  而喻文州依旧低着头,应该是有些委屈妥协的姿态,偏偏他做来就有一种不容抗拒的压迫感。

  “走走走走走!”妥协的是黄少天。他收回手揣进兜里,转身推门。

  那会儿已经是晚上了,刚入春的首都还黑得很早。

  夜凉如水,黄少天紧了紧外套,转身看着裹成一团的喻文州,慢慢挪着步子,像是……

  嗯,像是一只Teddy Bear。

  黄少天忍不住笑了,退了两步抓住一步一晃的喻文州:“走快点呀喻文熊。”

  喻文州透过裹紧的围巾和毛绒的帽子,努力眨着整张脸上仅剩的那双眼睛,带着疑问。

  这样看着有点笨笨的……黄少天笑的更深了。他想起还在实习期间,每次体能考核,黄少天作为永远的第一梯队,一直都是最早结束测试的。不过他一般会直接离开测试现场,对于其他根本无法与他竞争的实习生毫无兴趣。

  但就有那么一次,他心血来潮凑到教官身边,嬉皮笑脸申请帮忙登分。然后他就看见,喻文州一反往日里不急不慢不慌不忙的样子,眉头蹙着,磨着步子蹭上去,在教官有些无奈的目光里令人心惊胆战地完成各项测试。

  黄少天一边写下个“60”一边想,这人笨笨的时候,还挺好玩。

  “唉文州,我以前看过一次你的体能测试,啧啧啧,惨不忍睹啊……”

  虽然围巾缠了几圈,喻文州还是实现了“点头”这一高难度动作。

  “哈哈哈想想你过去真好玩。”黄少天有点回味地说。

  过去。

  喻文州垂下眼睛。

  突然他抬手拉下围巾,含着笑对黄少天说:

  “少天,想知道我的过去吗?”

  * * *  * * *

  王杰希回来时,蓝雨的办公室还是一片漆黑。

  他叹了口气,准确地走到开关处按下,霎时间凄白满室。

  黄少天正对着王杰希,坐在自己办公桌的椅子上,神色有些莫名,瘦削的身子在这样的灯光下有一种形影相吊的孑然感。

  “你在啊……这么安静,想什么呢?”乍然看见他,王杰希有那么片刻不自然,手上的文件不自觉背到身后,带着点掩饰的意味。

  “在想,文州告诉我的一切。”黄少天的声音似乎和灯光一样苍白,“如果我不知道那些事,就好了。”

  王杰希也沉默了。

  * * *  * * *

  夜半揭痂谁共语?

  开口前,喻文州突然想起这么一句词。

  他第一次看见这句词,是在父亲的书房里。

  遒劲笔墨,苍郁字句,横在父亲书桌后的墙上。

  其后那么多年里,他时时念起那句词。

  因为总有伤疤不得不一次又一次被揭开,总有伤口不得不一次又一次鲜血淋漓,却总没有人可以在最冰冷的长夜,陪着他一次又一次苦痛难当,辗转反侧中迎来下一个天明。

  而今天,他的身边多了个黄少天。

  喻文州不说话,黄少天也不开口。从喻文州要求出来逛逛开始,他就敏锐察觉到不对劲,就好像他吸取的每一分氧气都被囤积起来,盘桓在他的心脏,化为无用的空虚剥夺他生存的基础。

  黄少天从没这样不安过,哪怕之前曾经死生擦肩,他也未曾这般无力过。

  “喻文州,想好了怎么应付我了?”深吸了一口气,黄少天最终先出手了。

  喻文州哑了半刻,终于还是笑着摇了摇头:“少天还不放弃吗?”

  “我不认为你现在这点手段,足够让我放弃的。”黄少天倚着护栏,看着那一城灯红酒绿纸醉金迷。

  他们当时去了宾馆的天台。那里弄了个小小的“屋顶花园”,也不知是不是天气尚冷没什么景致,总之他们来时一个人也没有,空落落的。

  “唉……”喻文州叹了口气,“我想我来这里,是想和你说说我的过去的。也许说明白了,你就放弃了。毕竟现在的每一分,都是过去的延续不是吗?”

  “说吧,我听着。”黄少天回过头看着喻文州,用一种无谓又无畏的语气说。

  “嗯……以前我家里,也有这么个小小的院子。院子里有我爸种的花,和我妈晾衣服的绳子。”

  “下完雨,院子里的花草气味就愈发干净。出太阳的时候,把被子抱出去晒,晚上盖着会闻到太阳的味道。”

  “我妈做饭的味道和少天做的很像,都很好吃。”

  “而这些,是我十五岁之前的生活。比起少天,应该要好很多吧?”

  黄少天双手背在脑后,有点懒懒地说:“你刚开始那架势,我以为要和我痛述革命家史呢。搞半天是来和我秀优越了!秀吧秀吧,反正我过去过得也没你想的那么差劲。至少我逃课打架,老师可没法请家长。说起来,你这样的好孩子,肯定没被请过家长。”

  喻文州笑着摇摇头:“没有,以后也没有。15岁我也独自生活了,去了国外。”

  “后来十年里,我几乎没有回国,从高中读到研究生毕业,要考博的时候,回了一趟家。”

  “回来时,我发现我爸的身体变得很差。我读的心理学,本来想当个心理医生的,没想到我的第一个病人,会是我爸。”

  “他身体的差,并不是生理上有了什么疾病,而是心理承受着巨大压力,险些压垮了他的身体。”

  “当时我动用各种手段,却也没能从我爸那里得到答案。唯一的收获,就是知道我爸所在的研究所负责了一个高度机密的任务。”

  “就在我走的前一天,我爸问我:‘如果能知道犯罪者心里想些什么,是不是就没有犯罪了?’我当时随口敷衍:‘也许吧。’没想到我爸很认真地说:‘那么文州,你去读犯罪心理学好不好?也许你能救很多很多人。’”

  “后来,我就按照我爸的意愿考了犯罪心理学的博士。从小到大,那是他对我的唯一干涉。”

  “之后两年,我才知道选择那个专业的意义。”

  “我不是个孝顺的孩子,对于父母一直不够关心。博士期间跟随导师忙着完成各种课题,奔波在世界各地,和父母的联系都少了很多。”

  “直到有一天,我妈告诉我,我爸住院了。我很慌张,以为我爸生了什么病,我妈却告诉我说,不是的,是心理上的问题。”

  “我爸亲眼目睹了他最器重学生的死亡。”

  “当时我很着急,却也无奈。那个时候跟着导师在瑞士,参加一个学术会议。作为导师唯一随行的助手,根本走不开。而我妈也劝我不用回国,毕竟不是什么重病。”

  “一个月后,导师正好来中国讲课,我跟着回国,抽空回了趟家。”

  “到家的时候,我看见家里院子里的花有点蔫,却也没当回事,只以为是我爸生病,没来得及照顾它们。”

  “我整理好行李,去医院看我爸,却被告知半个月前我爸已经出院。”

  “我以为刚刚回家,父母可能正好外出,毕竟回来的仓促,又怕折腾,我没有提前告诉他们。”

  “可我等到半夜,我父母也没有回家。”

  “这时候我发现了不对劲。父母的卧室床上蒙着一层薄灰,像是有些天没有动过。”

  “第二天一早,我去派出所报了警。进去的时候,刚好听见他们在谈论有关‘荣耀’体系的事情。”

  “我假装无意地向受理我报案的警察打听了几句,知道了这是个至少于两年前开始筹备的项目,是一个特殊的刑侦体系,那时正在甄选组成人员。”

  “而我兜里的钥匙串上,有一枚钥匙刻着‘荣耀’两个字,以及他们手中宣传册上的那个标记。”

  “那是我父亲的钥匙,就放在他的书桌上,和家里所有家具一样蒙着灰。”

  “就在前不久,我父母正式被确认为失踪——因为已经两年毫无音讯。”

  “而当年处理我报案事宜的那个警察,叫魏琛。”

  “我在接到父母失踪的正式确认通知后,去找魏队。”

  “却发现他家门虚掩着,房间里有些杂乱,但都是生活痕迹。”

  “我以为他临时出门忘记锁门,却在退出去的时候看见了落在地上的烟头。”

  “还记得我们最后一次模拟现场吗?我第二次模拟的便是我父母失踪的场景。但我出于私心,虚构了一个凶手……我知道,我的父母势必不能生还,而我想还以他们正义和结果。也因为此,有些证物就不得不产生了,比如,烟头。”

  “而魏队家里那个烟头,和我模拟的现场完全一致。完全一致——地点角度长短,没有任何分别。”

  “那一瞬间我就知道不是巧合。”

  “因为想要完全还原一个现场,必须把自己完全变成制造现场的人。”

  “魏队从我的现场里,知道了我是两年前的报案人。而现在的他,显然比两年前知道了更多内情。”

  “所以他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他,失踪了。”

  “更可能是他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继续下去,势必要踏上这条不归路。”

  喻文州说到如今,声色平和。

  黄少天听到如今,黯淡眉眼。

  当局者的云淡风轻,旁观者的泪眼迷离,谁也不知道要经过多少时间与心绪,才能完成这样的角色转换。

  当一个人的歌哭悲欢在无尽的黑暗中被压抑至喑哑沉寂,乍然间撕开宣泄的口子,却只能徒劳地张张嘴,最后笑着摇头,轻描淡写地说“就是一些过去。”而听者闻之哀戚如斯,心思百转千回,言语在唇齿间逡巡良久,恐怕也只能回一句“都过去了。”

  可是现在,终将是过去的延续。

  * * *  * * *

  喻文州话里的诸多细节,被他一笔宕开,但黄少天知道那背后到底埋了多少狰狞。

  因为他们似乎走着不一样的路,却终究殊途同归;似乎有着不一样的表相,却是彼此的同类。

  ——百千皮相下掩着同一种心思,所以可以苦痛可以彷徨可以挣扎可以妥协,却,不可以放弃。

  可生死,不可改其志。

  所以,喻文州没有出口的话,黄少天懂。

  “多少生命消逝在这无形的局里,还不知将有多少生命消逝在这无形的局里。可若想破局,先得入局。所以,我站出来,主动进入他们的局中。而这一路,你不能同行。”

  黄少天笑了,对着夜色,背着喻文州说:

  “说这么多,是想告诉我,我们终有一天分别,在此之前又何必在一起,是吗?”

  “可惜啊,喻文州。”

  “大约之前,只是出于‘保护证人’的心思,加上一点点的喜欢,而已。”

  “可是现在,怎么办?”

  “我好像爱上你了呢……”

  * * *  * * *

  “少天,这个案子,暂时要告一段落了。”

  有黄少天在还如此沉默的空间,王杰希有些不能习惯。犹豫再三,他终于还是说了。

  “是吗?”黄少天收回心思,抬眼看着王杰希扬了扬手上的文件袋。

  上面“D”级的封印戳的他心疼。

  人命在那些人眼里,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D”。

  “我没有提交结案报告,而是申请了档案封存。在侦询有效期之内,这个案子,还有活动的空间。现在是风口浪尖,暂时压一下也好。过段时间,也许会有转机……”王杰希叹了口气,知道自己这话说得毫无说服力。

  果然:“侦询有效期?D级是十年吧?够长的……哈!可惜,人命怎么等得起?你是让我十年之后捧着他的尸骸,告诉他终究真相大白可以瞑目了?”

  “王杰希,那样是活人的自欺欺人。”

  “死人根本就不需要伸张正义,那不过是活人给自己的良心或企图找个借口。”

  黄少天微微闭着眼,喻文州说着父母势必无法生还时那抹极力隐藏的哀色浮现在眼前。

  * * *  * * *

  “而我要的结果只有一个,我要他回来,活着回来。”

  ——TBC——

  下一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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