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棠欢

　　起始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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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喻文州这次来试戏，没有带助手郑轩来。他提出来要上妆，叶修正找着剧组的化妆师，喻文州却笑着摇了摇手，只是要来了简单的化妆工具，比着镜子自己随意勾描。

　　他要试的是顾终这个角色命运的转折点。顾终其人，出身富贾之家，自幼衣食无忧，倍受父母宠爱。他喜好诗书，性子温软，待人宽厚，不喜与人争驳。

　　直到剧情发展到山河沦丧的时期，曾经带给顾终无比荣华与幸福的财富成为了架在顾家人脖子上的利刃，并且最终将其毁灭。

　　家破人亡的顾终流落街头，被迫投奔远亲。谁料往日里多来探望问候的“亲戚”，此时个个避之不及。顾终流离失所孤苦绝望之际，有一远房的舅舅要接他回家。顾终如溺水之人忽见生机，迫不及待抓住这根稻草。

　　然而，这位“舅舅”，却是将顾终推上命运悬崖的最边缘。他将顾终卖入了青楼。

　　顾终做了多少年清高的贵公子，忽然沦落到自己最不耻的烟花之地，纵是身单力薄无所依凭，也还是循着最后的血性咬牙抗争。僵持之下，青楼的老板也懒怠与他虚耗精力，随意就将他打发给了青楼里的一个小倌做个小厮。

　　而喻文州要试的戏，就是这之后的一段。

　　他在上妆的时候，飞速将剧情过了一遍。不是怎么奇巧的剧情，但人物心理及性格的转变与摇摆，是考验的关键，喻文州非常清楚。

　　心念电转，喻文州简单给自己勾了勾眉，又扫了扫眼角，不多施粉黛，只是让自己看上去有些憔悴又凌乱。

　　然后，他问道具借了把匕首，又讨了些道具血浆，淋在刃上些许。

　　再然后，他冲叶修轻轻点了点头，微微阖上眼。

　　几秒后再睁开，眼波已是时而怯懦时而狠厉，更多时却是迷茫无依。

　　叶修知他已准备好，示意旁边等着的工作人员帮喻文州对戏。而他招呼着王杰希和周泽楷过来坐下，自己瘫回之前的座位里，和一直瘫着的魏琛偏着头说了两句，便将注意力全部放在了喻文州那边。

　　喻文州试的这场戏，开始于被饿了三日的顾终在打扫时，不小心摔坏了小倌最喜欢的一尊古董瓷瓶这一幕。这小倌正是当红，恃宠而骄极了，又受青楼老板的提点，待顾终动辄打骂。这一次，爱物被毁，自是急火攻心怒不可遏，扯过顾终的头发就逼着他跪下，随便从身旁捡起趁手的东西便是打骂。

　　试个戏，兴欣的工作人员自然不敢真的去对喻文州动手动脚，也仅仅是摆了个姿势。这倒无形中又考验了一道喻文州的演技。

　　王杰希一直站在几步开外抱臂看着。刚刚叶修招呼他坐时，他正着意盯着喻文州，没有在意叶修的话语，也没有落座。

　　喻文州说了那话，王杰希便控制不得自己的情绪。他瞧着他极其认真地上了个不甚认真的妆，倒是颇符合人物形象。可他总是记得当初笨手笨脚根本不会化妆的喻文州，总是一张素净的脸到片场。没有名气的小新人，连个经纪人和助理都没有，剧组也不会将过多的心思放在他身上。但王杰希会。他甚至亲手帮喻文州上过妆，对他说过那样的话。

　　喻文州到底是什么时候自己学会化妆的呢？王杰希不知道。他和喻文州隔阂了那么久，那么远，他以为只是天涯咫尺，哪成想根本是咫尺天涯。

　　此时此刻，他眼中的喻文州，演技纯熟精湛。他表现被打骂的屈辱，不需要夸张的肢体语言，只是委顿在地上，他化的那个了了的妆却恰好符合了那句“妆容也是表演的一项元素”。喻文州本身体格就消瘦，这个妆又让他清减了几分。他也没什么台词，只是轻轻咬着下唇，眼角微微垂着，眉头轻轻堆着，不声不响间让旁人颇是怜惜。

　　王杰希的余光里看见叶修和魏琛交头接耳，显然是在点评喻文州的这番表演。不加任何感情色彩，王杰希很认可喻文州的表演。但也仅仅是认可，到不了让王杰希夸赞的地步。这样的表演，王杰希自己也可以做得很到位。

　　他在分析剧本的时候，将顾终这个人物剖解得很透彻了。顾终是许多戏码里都会有的那种人物，前后形象反差强烈，很多演员喜欢接这类角色，因为好炫技。

　　但同样是炫技，也分三六九等。末流演员流于表面，演不出角色转换间那些暗藏的起伏，将人物撕裂成两个完全不同又无关的形象。合格的演员则会有意识地去抓变化的过程，借助种种表演手段，去展现人物的内心。

　　喻文州当然能做到这一点。

　　此时他试的戏已经推到了高潮。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顾终不甘于就此泯灭，于是他选择了最激烈地反抗。

　　他为了避免自己受侮，在袖子里藏了把匕首。这把小小的尖刀，本来是用于了结顾终肉体的生命，却最终，杀害了他的心灵。

　　顾终，将这把匕首，送进了小倌的胸膛。

　　这个瞬间是这场戏冲突的关键点，喻文州把握得很好。他之前长时间铺垫的消沉与低迷，很是与突然的爆发形成对比。一静一动，一驰一张，节奏推得非常到位。

　　在场诸人对喻文州的表演颇是肯定。叶修还是懒散的模样，但神情很专注，这是他认真的表现。魏琛在他身边频频点头，时不时拿过剧本还要记两笔。周泽楷则聚精会神地盯着喻文州，显然是把自己当成后辈在仔细观摩。

　　客观来说，喻文州已经演得很不错了，但王杰希认为仍有余地。炫技的最高境界，应该是入了神。这世间很少有极致的好人与极致的坏人，所谓一念成佛一念成魔而已。喻文州倒是将人物情感与信念的转变把握住了，但失于脸谱化，人物表现的不真实。王杰希开始思索，若是自己，会如何表现这一段戏。

　　而不论旁观者如何举动，喻文州这段戏已经试到了尽头。连陪他搭戏的工作人员都离开了位置，似乎默认为这场试戏已经结束了。

　　然而这个时候，喻文州没有从戏里出来。他的眼神还是顾终的眼神，只是这眼神迷蒙而暗淡，没有凶光毕露，没有挣扎苦痛，他纯洁干净得如同一个蒙昧无知的孩子。可是孩子没有这么死寂的眼神。而他忽然抬起了手，用手背缓缓地抹过眼角。那手心里仍握着匕首，那匕首上抹着的血色没有干涸。那持刀的手失力地下坠，那侧刃掠过喻文州的眼角，用那抹血色为他平淡的妆容，勾上了最炽艳的一抹红。

　　仿佛是一杯净水堕入一滴墨，水纹缭绕晕散如丝缕裂帛，纯净的便玷污。

　　而在这样的水面，开出一朵血色的花。

　　场面一时之间如被定格。叶修挺直了身子，跟一旁持笔却半晌未落的魏琛交换了一个眼神。周泽楷已经默默起身，走近了两步，似乎是想换个角度研究喻文州的神情。

　　而王杰希不动声色。他听见那一朵灼灼烈焰般的花，在自己心头猝然绽放的声音。

　　他转身离开。他决定放弃了。

　　他出了门没走几步，却撞见了一个穿兜帽衫的人。

　　这人在室内还戴着墨镜，帽子快把整张脸裹进去了。一看见王杰希，他本来都走出去三步远，又特意倒了回来，一根手指拉下墨镜，盯着他，道：“哟？这不是王杰希吗？你怎么在这儿啊？唉我说，你不是来试戏的吧？你这是试完了还是不打算试了？哦肯定是看完文州的戏不敢试了吧！我跟你讲，文州这一年在外游学，和世界上最顶尖的演员一起探讨学习，那进步可是相当可怕的！怎么样，怂了吧？”

　　“半年不见，黄少天你还这么啰嗦。你怎么在这？”王杰希皱眉。

　　“我要客串这部戏，今天来跟老叶和魏老大沟通一下。”黄少天笑，挑着眉，“你嫌我啰嗦你有立场吗！我可是主持啊！说话是我的工作！唉你还没回答我问题呢！怎么样啊戏试的？”

　　王杰希一指身后，不耐烦：“喻文州在里面，你自己去问他，我还有事我不跟你多说了。”

　　“唉唉唉别走啊！”黄少天伸手去拉他。

　　然而忽然，他身后响起来一个声音，帮王杰希解了围：“少天，魏老师听见你的声音了，让你进去呢。”

　　黄少天转身，要离去的王杰希也顿住了脚。他回过头，看见喻文州站在门边，轻轻含着笑。他已经卸了妆，也早恢复了自己寻常那种温和平静的模样，此刻只专心看着黄少天说话，眼神并没有半毫扫到王杰希这边来。

　　而黄少天听见喻文州的话，立刻将王杰希丢在脑后，挺高兴凑了上去，问：“文州怎么样啊？是不是十拿九稳啊？”

　　喻文州笑：“谁知道呢？要不你去魏老师面前帮我美言几句？”

　　“包我身上！”黄少天挺义气地一点头，抬腿就进去了。

　　他走后，喻文州才将视线转向王杰希。

　　他们两个人隔着些距离，撞上了彼此的眼神。喻文州轻笑着，慢慢走上前去，停在王杰希面前，问他：“怎么没试戏就走了？”

　　“没必要了。”王杰希很坦然，“你最后加的那个动作，剧本上没有，我研究人物的时候也没想到。但你这么展示出来，让我觉得，必须有这一幕才能将顾终的形象完整。如此一来，我自是不如你了。你已经将这个人物演到极致，我就无需再浪费双方的时间了。”

　　他自认为自己这番话，坦然，诚恳，理智，客观。他说的时候，控制不住去猜测喻文州听到这些话会有怎样的举止与神情，会给他怎么样的反馈与交流。

　　但是他只是看着喻文州轻轻笑着，用一种，王杰希觉得是“戏谑”般的眼神看着他。

　　王杰希有些莫名：“我有什么说的不对吗？”

　　喻文州笑着，眼神里仿佛是有些什么细屑闪着微芒：“这好像是你第一次这么夸奖我。”

　　王杰希皱眉。

　　而喻文州怡然自得，继续往下说：“上学那会儿，你就总是批评我。”

　　他说着，忽然挺了挺身子，拔出来个王杰希很眼熟的架势，开口：“喻文州，你理论课是怎么学的？行动三要素是什么？你这突兀的动作太多余了！”

　　然后他挺夸张地踱了一步，换到了对侧，还是一样的派头，说辞倒是换了：“喻文州，你有没有好好研究剧本？表演得太浮夸了！你明天好好去做个情景体验。”

　　他一偏头，这次眉头皱上了，手扬起来虚握着，像是拿着什么东西：“喻文州，台词没有背熟。你背熟了再来上课。”说着他手一摔，王杰希仿佛能看见那虚无的剧本，正落在自己面前。

　　瞬间就回到了两个人最青葱的岁月，两个人的开始。

　　他和喻文州是同校同系的师兄弟，王杰希长喻文州一届，担任他们那一届表演系的班导。王杰希在学生时期已然是成了名的演员，是学弟学妹们羡慕与学习的对象。而他是出了名的严苛，一切唯表演论，在各种他来配合专业老师指导的课上，从来是有错必说，不给任何人情面。

　　但是对喻文州，用他死党黄少天的话说，“那是故意针对是打击报复是人性灭绝道德沦丧！！！”

　　于是好像从一开始，王杰希就站到了喻文州的对立面。

　　但王杰希清楚自己的本心。他待喻文州的要求向来高人一等，却也向来高看喻文州一等。他总是想着，这个别人眼里没天赋没资源没有任何优势的少年，会走到所有人无法企及的巅峰。而他期待着这一天，隐隐地怀揣着骄傲和某种莫名的悸动。这些，他不曾与任何人说过，包括喻文州。

　　后来王杰希想过，若是当年对喻文州将这番心思说透了，是不是会有不一样的故事。

　　是不是，喻文州就不会主动走到他的对立面。

　　可惜，他和喻文州的故事，已经这么开始了。

　　而现在，王杰希也没什么后悔。

　　他看着喻文州忽然间收起那些浮夸的表演。

　　他听着喻文州轻声对他说：“其实这些年，一直欠你一句谢谢。承蒙关照，多谢指教。”

　　坦然，诚恳，客观，理智。

　　和他批评与表扬喻文州时，一模一样。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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