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棠欢

　　王杰希看着喻文州含着那种让王杰希读出来些“意味深长”的笑，平静地从自己面前经过。

　　他本想回喻文州一个点头致意，却忽然对他那抹笑容有些在意。

　　他这样的笑，让人就是忍不住深深陷进去，想去探探那之后藏着些什么欲说还休的心思。

　　王杰希转身，眼神盯在喻文州身上。

　　而喻文州则一本正经地做出个好孩子的模样，规规矩矩在老头面前立正站直，谦逊地问候了声“老师”。

　　老头向喻文州微微颔首算是回应，而后直接转向王杰希，问：“可以开始了吧？”

　　王杰希点头，走上去与喻文州并肩而立，主动伸出左手。喻文州似对他的行为有些诧异，偏着头看了看他，伸出的手便慢了半拍。

　　老头倒是很郑重严谨，一双手摊得笔直，将他们两个人伸出的手分别握在手心里。

　　这姿势着实有些怪异，虽然王杰希已经习惯，但还是觉得心下有些不寻常的起伏。

　　他皱着眉，在精神图景里对王不留行说：“别乱动了。”

　　褐色的大鵟不搭理他，在他脑海里上下翻腾，卷起一串风暴。

　　王杰希有些头疼。

　　朦朦胧胧间就感觉伸出的手一松，老头已经放开了他和喻文州，严肃地点了点头，道：“可以了。”

　　然后回身去取报告书，翻出一支笔开始在上面书写。

　　喻文州安静地站着，眼神没有落在老头身上，也没有落在王杰希身上，但总像是在仔细看着些什么。

　　王杰希追逐他的视线，找不到落脚点，就往源头去寻。然后就撞上了喻文州似笑非笑的眼神。

　　现在喻文州把视线落在了王杰希身上，专注，直视着他。

　　王杰希想说些什么，却先皱了眉。

　　然后老头在他身后长叹一口气，走过来把报告塞他怀里：“喏，拿回去交差吧！替我问候方士谦，他这次的辛苦又白费！”

　　王杰希保持着皱眉，扫了遍报告书。

　　相合性，78.34%，算是很高了。

　　但在鉴定栏里老头这么写的：鉴于该向导与另一位黑暗哨兵相合性达到98.86%，故不予推荐与王杰希指定结合。

　　王杰希着重看了眼两个数字。喻文州和黄少天的相合性确实是无与伦比的高，让王杰希都由衷生发一种“他们两人就该结合”的感觉。

　　但随即王杰希就进行了自我反驳。

　　他从来就不认为相合性测试是合理的。

　　两个人合不合适，本来就该两个人自己说了算，与什么向导啊哨兵啊敏锐的五感还是发达的精神域有什么关系啊。

　　这本来就是王杰希一直以来秉持的理念。但当这个理念落实到眼前这份报告时，显得那么不纯粹，竟让他生出一种“皆是私心”的莫名羞耻感。

　　他放下报告，又看了喻文州一眼。

　　喻文州还在专注地看着他，那眼神里像是有些什么话想要出口。

　　王杰希第一次回避开喻文州的视线。他把报告放好，冲老头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与喻文州错身而过的瞬间，他忽然听见喻文州说：“很漂亮的星空。”

　　王杰希回头深深看进喻文州眼里。

　　喻文州，含着轻笑，在他那有一点点严厉的眼神中坦然道：“你的精神图景，很漂亮的星空。”

　　他的精神图景里，那一片“很漂亮的星空”下，一直在上下左右变向翻转的王不留行忽然安定下来，双翼平直舒展，向着无垠的浩瀚星空疾掠而去。

　　于是王杰希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喻文州已经自行离去。

　　他又低头看了眼捏在手里的报告，第一次踏踏实实感觉到自己的精神领域出现了一种他分辨不清楚的情绪。

　　他对这个自己感觉非常陌生。一种很可怕、但让他隐隐有些亢奋的陌生。

　　一直到高铁抵达微草站，王杰希还是保持刚上车那样，那副食指弯曲扣在眉心的“思想者”姿势。

　　他起身时隐隐有种晕眩感，甩了甩头，王杰希向自己在战队基地的宿舍走去。

　　微草分塔为一线开荒战队的每位队员都配备了设施齐全环境舒适的独立宿舍。按照规章，战队队员理应居住在指定地点，以便统一管理。但凡事都有“例外”，像王杰希这种特权阶级，再像方士谦这种劳苦功高的队员，战队是批准他们在外居住的。

　　但王杰希喜欢住宿舍。他入了战队后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

　　这次也是，王杰希莫名其妙对回家特别抵触，比往常还要抵触许多倍。

　　他也莫名其妙感觉到一种疲劳。这种疲劳滋生于他的内心，顺着他的血脉筋骨攀爬，瞬间攻占了他的全副身心。于是，王杰希第一次，一回到宿舍就扎在床上睡觉去了。

　　他几乎是立刻就进入了睡眠。

　　别的哨兵对于睡眠是怎么样的体验，王杰希不清楚，他也没有与人交流过这些。但一直以来，作为黑暗哨兵，他的睡眠状态非常稳定。极少做梦，也不曾陷入过神游。

　　但这一次，王杰希感觉自己的睡眠状态不同寻常。

　　他甚至觉得自己没有进入睡眠状态。

　　他的精神图景里，王不留行还在不断地向上飞去。

　　王杰希自己都不知道，他的精神图景，那一片星空，到底有多么大。王不留行作为他的精神体，从未探寻到这片星空的尽头。

　　而且，他的精神图景，就是单纯的一片星空。向上飞，不会更接近那些斑斓奇诡的星云辰宇。向下飞，永远无法抵达可以落脚的坚实土地。

　　所以，从王杰希觉醒以来，他的王不留行一直在飞行，向上或是向下，都不曾得到半刻休息。

　　而王杰希早已习惯。

　　但第一次，他感到累了。王不留行舒展的羽翼，负着万千星辰，向着虚空搏击，第一次，显得那么渺小而无力。

　　王不留行在他的精神图景里忽然一个悬停。

　　它没有继续腾飞，而是忽然垂下了头颅。

　　于是王杰希和它都看到了，在下方，邈远却真实存在着一片覆满皑皑白雪的地面。

　　相隔天与地的距离，王不留行依然看见了那只探出雪层的兔子，两只耳朵竖着，冲它转了转。

　　沉睡着的王杰希忽然看见了喻文州浅笑的那张脸。

　　王不留行长啼一声，翅膀一个翕合翻转，义无反顾地向着下方雪地飞去。

　　在它身后，无数星辰毫无征兆地开始坠落。星陨如雨，划过王不留行的羽翼，却始终没有坠入那片沉默而神秘的雪域。它们和王不留行一样，仅仅在靠近，无止境地靠近那片雪地。却永远也没有抵达。

　　王杰希无法控制，他忽然察觉自己压抑着怎样的渴望，而现在，尽数释放。

　　他开始焦躁。他强迫自己，必须要触到那片雪地。

　　王不留行向下加速，一路嘶鸣。它身后星辰纷落，宛如某种末世的劫难。

　　在一片光怪陆离中，他恍惚看见某只灰色的水獭在王不留行身边一闪而过。水獭似乎是想捞住王不留行那近乎失控下坠的身形，但显然它的小短爪和小身板完全治不住王不留行。

　　于是水獭消失。王杰希竟隐隐觉得舒畅，仿佛某种阻力被消除。

　　然而忽然，王不留行一直飞往的雪地也消失了。瞬间，不可思议地消失了。

　　失去了目的地的王不留行停止了下坠，在原处徘徊，鸣叫里带着一种愤怒与悲哀感。

　　最后它长啸一声，忽又昂首向上振翅而去。在它的眼里，星辰又各归其位，仿佛没有任何一颗落下来过。

　　王杰希挣扎着醒来。

　　他的精神图景里王不留行还在向上飞，那身影有些不甘的意味。

　　可王杰希恍恍惚惚地想到那片雪地，和如同飞蛾扑火般陨落的星辰。

　　那片星空真美。他忽然觉得。

　　“王杰希你个大尾巴狼小兔崽子死东西！！！你就不让我有一天舒服！！！我好不容易回家睡个好觉正睡得香呢被叫醒搞到这里来唤醒你！！！你不是黑暗哨兵不是厉害吗不是能耐吗不是从来不神游睡觉还开着精神屏障吗？？？怎么我一不在你就神游了？？？还整个精神图景崩塌你真不愧是哨兵中的战斗机！你神游起来都比一般哨兵猛烈一些是不是？？？”

　　嗷嗷叫的当然是方士谦。

　　王杰希思维还比较混沌，略有些呆滞的情况下，被他这样吼，也觉得头很痛心很烦。

　　“我没事。”于是他揉着脑壳开口堵方士谦。

　　方士谦却十分异常相当的愤恨：“你当然没事了！！！精神图景崩塌，精神屏障涣散，我进去叫你结果差点被你拖进混乱去！！！没办法我赶紧出来给你打了三针向导素才算把你稳住了！！！你！当！然！没！事！了！”

　　这么半天，王杰希已经缓到确实没什么事的地步了。他觉得现在的自己稳定到不能更稳定，理智到不能更理智。方士谦那一通咆哮，王杰希听来，对他的态度表示无所谓，但是他说的话倒是让他有些诧异。

　　“我神游了多久？”他皱着眉发问。

　　方士谦见他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忍不住还想咆哮。站在一边的微草首领觉得他已经抒发够了情感，宣泄够了情绪，赶紧拦住他自己回复王杰希：“从监测到你陷入神游到把你唤醒，前后十分钟。不过你的状况确实很危险，因为你一直开着精神屏障，监控设备一向对你不怎么灵敏。这次是你精神屏障涣散才被检测到的。但你屏障涣散时，图景已经严重崩塌了。确实再晚一点你就……”

　　王杰希不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他确实没有经历过这么凶险的神游，但他竟然……觉得还不错。

　　“安全起见，你进静音室里隔绝一段时间吧。”微草首领推着方士谦出门，尽量心平气和地交代王杰希，“还有你这个问题确实很严重，你把你最近一周的全部动态写一份书面报告递上来，我们组织专家开会调查讨论一下。”

　　王杰希深以为他们小题大做了。他确实很烦自己这个“黑暗哨兵”身份带给他的种种非比寻常的关注和约束。

　　但反正他已经被锁在静音室里了，如果不让分塔管理层满意，他肯定出不去的。王杰希索性静了心，开始写报告。

　　刚起身去拿报告书写纸，王杰希赫然发现，他带回来的相合性测试报告也被放在了这里。

　　王杰希皱着眉看着眼前这张纸，又回头看了看静音室封闭的门。

　　这是，意有所指吧？

　　他们的意思是认为，自己这次神游，与相合性测试有关？

　　“必须一定就是因为这个！”方士谦恶狠狠地敲着那张纸。

　　“他在执行任务的时候虽然挺瞎胡闹的，但他也是正常的瞎胡闹，没有出格的瞎胡闹。”方士谦措辞严谨地宣称，在坐微草管理层人士纷纷点头。

　　“任务期结束，我们交接完毕后，他就去做相合性测试了。刚回来就陷入神游，这肯定是测试期间出了问题！”方士谦义愤填膺。

　　他现在真是气得不行。

　　容易吗他！工作压力大，工作负荷强，跟自家伴侣聚少离多。方士谦这活计做得早就一肚子怨气。好不容易自己休假与自家哨兵赶到一起了，两个人都计划好了要无所事事咸鱼度日。

　　但是，偏偏，这个死王杰希，要给他没事找事！逼着他大半夜从床上爬起来，离开温暖的被窝，裹着衣服和一肚子火气来唤醒他。

　　结果连句“谢谢”都没落着！

　　方士谦很生气。

　　于是他敲着今天例行给分塔管理层送来的王杰希那份相合性测试报告，戳着那个名字，恶狠狠道：“这个喻文州，肯定有问题！肯定！”

　　——TBC——

　　方神的精神体水獭，嗯，就是那个捂眼摸头的表情包君。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我就不说啥萌点了。

　　说起来我之前一直没有确定方神的精神体是什么动物，犹豫过袋鼠、浣熊，最后确定了水獭。我也不知道我怎么老是在澳呆利亚找方神的精神体……反正没选笑翠鸟我觉得已经是很对得起方神了。

　　然后，我要对鱼说一句话：告诉你了不要乱撩！撩坏了是要负责的！